媳妇:淮南
感谢陪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有缘再见

【环太平洋组】紫日(上)

改编自电影《紫日》。

红色组、金钱组和极东组。


九三年夏末,安娜终于决定去纽约,其实她在去年秋天就应该去了,去纽约见一位老人,然后找到一个故事的结局。但她又不愿意过早结束这种探索的乐趣,所以一直拖延着没有动身。直到今夏,纽约那边来了信,老人身体每况越下,迫切地想见她。莫斯科到纽约需要耗费十多个小时在颇为无趣的空中飞行上,安娜第一次出国,第一次乘坐飞机,生理上感觉有些不适,心理上却十分激动,无法像其他乘客一样用睡眠打发相对漫长的时光。为了缓解不安又紧张的心情,她开始设想与老人见面后该说的话。


该如何敲开老人的记忆之门呢?安娜紧锁愁眉,在无数刻意而矫情的话都被否定后,灵感突然涌现,她从随身的小背包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穿着红色和服留着学生头的日本女娃娃。因存放多年,娃娃身上的颜色已经黯淡,不少地方甚至掉了漆。


安娜早在七岁就认识这个娃娃了,幼年调皮的她在一个慵懒而静谧的下午溜进了祖父神秘的书房玩寻宝游戏,她从书架最顶端发现了一个绿皮盒子,盒子上落满了灰,显然很多年没有被人眷顾了。安娜小心翼翼地从书架上取下铁盒,吹走上面厚重的灰尘,怀着隐秘的兴奋打开后便发现了拳头大小的日本娃娃。


安娜从铁盒里拿出日本娃娃,上下左右仔细打量了一番,没发现什么新奇的地方,她很快就对这个小东西失去了兴趣。她有很多俄罗斯套娃,比这个做工精致的比比皆是,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娃娃太粗糙无趣,祖父才会把它遗弃在书架顶端。


安娜这样想着正待将娃娃扔到一旁,一双饱经沧桑的大手却突然从她身后伸出将日本娃娃拿了过去。安娜惊吓地回头一看,不苟言笑的祖父不知何时站到她身后。


安娜对祖父有既崇敬又惧怕的情感,祖父是个典型的军人,安娜记忆里的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尤其是穿着笔挺的军服参加胜利日阅兵时,胸前的勋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围观群众们总会用敬仰的目光注视他和他的战友。但祖父严于律己和律人,即使是年幼的安娜也鲜少能从祖父那里获得慈爱的笑容。


祖父并没有因为安娜私自翻动他的东西而恼怒,他从安娜手中拿走日本娃娃也并不是想夺回自己所有物,而是想给安娜展示娃娃的妙处。他扭动娃娃的身体,发条咔吱咔吱的响声预示着这并不是一个无趣的小玩意儿。


祖父松开手后,娃娃上半身开始缓慢回旋,内部钢条被拨动后发出高低不一的叮咚声,连贯成清脆悦耳的乐律。


原来这日本娃娃还是一个八音盒。


祖父把娃娃交给安娜,安娜看着手中黑头发黑眼睛的八音盒娃娃,心中充满好奇。祖父为什么会收藏这个日本娃娃呢?


祖父听着日本娃娃身体里奏响的音乐渐渐陷入惆怅中,他抚摸着安娜的头发,叹息似地说,“八音盒的声音是思念的声音。”


后来祖父转移了娃娃的收藏地点,安娜锲而不舍的探索也未能发现其踪迹。再后来,因受够了严厉到苛刻的祖父对他的人生指手画脚,父亲与祖父决裂,甚至因不愿再忍受与顽固的祖父同处一座城市而带着妻女搬离莫斯科。安娜从小姑娘长成大姑娘,父亲才终于与莫斯科有了联系。


为了照顾病情突然恶化的祖父,安娜一家暂时回到莫斯科。已是风烛残年老态毕现的祖父与安娜记忆里那个威严的祖父已经大相径庭。将军与美人都是不忍人间见白头,在残酷的时光面前,许多东西都值得被原谅,更何况亲情永远是难以割舍的纽带。


见到思念已久的亲人,祖父的精神好了许多。首都莫斯科虽然已经陷入了经济停滞、物价疯涨的混乱中,但医院的医护人员还在尽职尽责地照顾每一位被病痛折磨的人。祖父选择让当年那个绿皮盒子陪伴他度过最后的时光,安娜在病床前的柜子上看见绿皮盒子上的灰尘已经被清理干净。


当病房里只剩下祖父和安娜后,祖父让安娜打开了绿皮盒子。安娜又看见了那个日本娃娃,她从未刻意铭记,但这个娃娃的形象在她脑海里一直清晰而深刻。在她告别童年告别少年走入复杂的成人社会后,那个悠闲的下午,那个激动人心的寻宝游戏,那间神秘的书房,那个奇异的日本娃娃和祖父的惆怅总是在安娜脑海里重现。


安娜把日本娃娃交给祖父,祖父扭动娃娃身体,老旧的娃娃在回旋的同时仍能发出单调而空灵的音乐,叮咚、叮咚,清澈地回荡在寂静的病房中。祖父浑浊的眼睛里有了异样的光彩,他挣扎着坐起来,靠在床头向安娜讲述了一个遥远的故事。


那是一九四五年的八月上旬,红色帝国最高领袖下令百万苏联红军进军中国东北,从西欧到远东地区,跨越漫长的西伯利亚的铁路线,拥有高效组织能力的苏联红军在不到一周的短时间内就完成了跨越几千里的庞大兵力运输,给负隅东北顽抗的日本关东军措手不及而强有力的打击。


红军倚仗人多、士气高、武器精锐在东北地区所向披靡,节节败退的日军陷入歇斯底里之际仍旧疯狂地在黑土地上制造惨案。伊万.布拉金斯基带领他的士兵攻下一座小村镇时,从日本人的枪口下拯救了十几名被反缚住双臂的中国人,他们有男有女又老又少,个个神情麻木,在苏联士兵与日本士兵交战的时候,他们甚至没有躲避,直愣愣地站在原地,眼神痴呆如不知危险的待宰羔羊。


苏联士兵不算友好地推攘着他们让他们回去找自己亲人,不少人看到他们手中挥舞着的冲锋枪后落荒而逃,他们是土生土长的农民,消息闭塞,受人支配,分不清敌友,只知道枪是危险的东西,有人拿枪口指着他们,他们就只能等死或躲得远远的。


少数人留下来,因为他们没有亲人也不知道要去哪儿。伊万就在那时发现了王耀,梳着两条辫子,面上抹着黑黑的灶灰,衣服又脏又破,看不清原来的颜色,只有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亮如星辰又温情如水,眨也不眨地看着清理战场的苏军战士。伊万觉得自己或许是被那双漂亮的眼睛吸引了,才会去问她叫什么名字,为什么留下来。王耀说了很多话,她的声音听起来比一般女孩子沉一些,粗一些,丝毫没有柔弱之气,但是伊万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幸好跟王耀一起留下来的人里有中俄混血的村民,他向伊万翻译了王耀的话,原来王耀想跟着伊万,她的父亲曾是东北抗联的领头人之一,后来转移到苏联避难,来不及接走她便将她一直寄养在农户家,她想让伊万带她去苏联找父亲。伊万开玩笑说他不能随便带中国人回苏联,除非是他的妻子。王耀听村民把伊万的话翻译过来,竟然在认真考虑后点头同意了。


伊万当然不可能用这件事去蒙骗王耀,但他也确实想帮助王耀,这对于他来说不算什么难事。他打算先送王耀去临时后方,正好他也有急事需要回去一趟。他们坐上一辆去后方的卡车,不少伤员也在卡车上,随军的女军医正举着玻璃瓶给伤势严重的病人打点滴。


车上精力尚好的苏军战士都在好奇地打量王耀,王耀有些不自在地把脸别向卡车后方,假装专注地看着车外尘土飞扬里不断远逝的风景。有伤员难忍疼痛哼哼了几声,女军医粗横地把手中的玻璃瓶塞到王耀手里,从医护箱里取出针管动作麻利地给伤员扎了一针。女军医把输液瓶拿回去后,从屁股下抽出一套旧军服扔给王耀。


“她很漂亮。”女军医对伊万眨眨眼睛。


伊万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上车前,王耀用沾了水的帕子把脸上的污垢都擦干净了,细软皮肤、红唇白齿便清晰展露,最最动人的还是她那驯良娴静又暗藏野心的神情充满了东方式的内敛含蕴。伊万想到先前的玩笑话和王耀的回应,不禁有些心动。然而中国女孩大部分时间都很沉默,面对拯救了她的苏联军士并没有太多感激与亲近之情。


因为一位伤员在颠簸过程中伤口裂开导致大出血,他们不得不暂停下来。女军医给伤员止血,伊万帮不上什么忙就到路边等候,把空间让给能帮上忙的人。王耀也从车上下来,带着女军医给她的旧军装到林子边缘,背对着公路开始脱衣服。伊万刚想提醒她所处位置不够偏僻,王耀一转身就将平坦的胸部暴露在伊万跟前了,伊万虽然也见过小胸的女人,但是平坦到这种程度就已经不能用女人来形容了。


王耀根本就不是女人!


美丽的'她'是个男人,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伊万觉得震惊的事了,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男人可以如此漂亮,也不明白为什么王耀要假扮女人来欺骗他。后来他又想到王耀从未说过自己是女人,也不是因为他才留着长发穿上女装,这里面或许还有值得挖掘的苦衷,但他仍气恼于王耀身份的转变。


女军医扔给王耀的整套军服是女性制式,上身是白衬衫和橄榄绿的短款上衣,下身是传统的及膝裙和长皮靴。王耀穿着恰好合身的军装走出来时,伊万已经回到卡车里。比起先前那些好奇窥视的目光,现在那些投向王耀的目光更加赤裸而火热。


因为伤员的情况不太好,女军医要司机加快速度赶赴后方。司机正在为前面岔路要走哪一条而发愁,女军医的催促让他乱了心神,他才来了几天,根本不熟悉这里的地形,但他很聪明地想到他们是从北方来的,只要往北走就应该能找到后方大本营,于是他选择了偏北方向的岔路。


很快司机就在前方说他已经看到军营了。


卡车在营地前停下后,女军医和几名士兵抬着担架率先下了卡车。伊万等那些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没好气地对王耀说:“下车后跟我走,我带你去找能帮你的人。”


王耀是听不懂他说话的,但在这里他只跟伊万还算认识,所以伊万走哪儿他走哪儿,伊万不动他也不动。


伊万把枪抗在肩上,刚跳下车,远处却传来一阵紧密的枪声。伊万立刻警觉地将冲锋枪的保险拉开,定睛往营地里一看,不禁脸色大变。


原来他们居然荒唐地走错营地了!这里不是红军的大本营,而是日军的军营!现在那些日本兵正端着三八大盖和机枪向他们围来,密集的子弹不断擦着卡车飞过。


伊万把刚从车上下来的王耀往前一推,催促他赶紧跟退回来的苏军战士们跑。王耀反应还算灵敏,或许是长期生活在高压环境下形成的条件反射,见形势不对立刻掉头就跑,谁也不顾。伊万边打边退,惊险地逃进了营地旁边的树林,有了树木的遮挡,飞窜的子弹对他的威胁减少了很多。


因为追上来的敌人太多,他用冲锋枪胡乱扫射了一通后,子弹很快告罄。这时,他看见一旁被击毙的苏军战士身上背着单兵作战背包,里面一定装有子弹和手雷之类的武器,所以他冒险回去那名牺牲了的战士身上拿背包。


他刚取下背包,本来已经跑没影了的王耀又特意折回来扯着他的胳膊,不由分说把他往林子深处拖。他们头也不回地在林子里狂奔,有惊无险地躲过了一颗颗致命的子弹,到后来枪声绝迹后,王耀才停下脚步暂缓一口气。


伊万左右看了看,陌生的松林仿佛只剩他们两个人了,但危机并未从伊万心中消除。他不知道其余的苏军战士现况如何,但他猜想是凶多吉少了。伊万刚坐地上给弹夹装满子弹,又听见日军哇啦哇啦的吵嚷声由远逼进,伊万立刻把东西都装进背包,而后拖着准备继续逃跑的王耀到附近一处小山坡下躲着。


日军走远后,伊万松了口气,靠在山坡上计划逃亡路线。王耀一声不吭地蹲在地上,用木枝在地上画着无意义的五角星。伊万看着他突然意识到,后面的逃亡途中,王耀这个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的人很可能会成为他的累赘,如果他足够理智,他就应该丢下王耀单独逃命。


他起初是想这么做,但是他刚站起来,王耀也跟着站起来,他往前走,王耀也跟着往前走。他对王耀大吼,让王耀别跟着他,王耀充耳不闻。伊万逼得没办法,甚至拿起枪对准王耀,他以为王耀会吓得掉头就跑,但是王耀只是举起双手,用受惊了的羔羊一样的眼神看着伊万,脚下仍固执地不肯后退半步。


伊万叹气,放下枪,无奈地对他招手,“走吧。”


伊万和司机一样理所当然地选择了向北方走,王耀盲目地相信他,而他那时还不知道等待在前方的是大兴安岭连绵到不知尽头的原始森林。





安娜终于抵达纽约,在风景宜人的疗养院里见到了同样年过古稀头发花白、面目沧桑的老人。他叫阿尔弗雷德,是当年援华飞虎队的美国飞行员。


"琼斯先生,您好,我叫安娜.布拉金斯基。"


安娜轻轻坐在花园长椅上,礼貌地向身边发呆的老人自我介绍。


阿尔弗雷德仍然失神地看着未知的远方,丝毫不在意安娜的出现。


安娜有些局促,她握紧了手中的日本娃娃,"我从祖父那里听说了一个久远的故事,但是祖父还未将它讲完便去世了,他曾提到过您,所以我想……"


"他去世了?"老人转动脖子看向安娜,浑浊的蓝眼睛里有了一丝震动。


"是。祖父在91年的冬天去世了。"


阿尔弗雷德愣了一下,随即怅然道:"91年啊。他到死都未原谅我。"


"祖父离世时握着他的军帽。他还留下了一些东西。他一直想去东北看看他战斗过的地方,但因为两国关系恶化,他未能实现心愿。"


安娜把握在手心的日本娃娃递到阿尔弗雷德面前。阿尔弗雷德接过日本娃娃后,像伊万一样熟练地扭动娃娃的身体。听着娃娃身体里敲出的声音,叮叮咚咚,单调又多变,一下又一下流进阿尔弗雷德的心里,徜徉成一条温柔的河流。


阿尔弗雷德为安娜讲述了一个后续的故事,但是他的故事不能与伊万的前篇无缝衔接上。他的故事里还出现了一个伊万从未提及的人——本田菊——毫无疑问,这是个日本人。


阿尔弗雷德加入他们的队伍源于一场意外。他驾驶战斗机到东北为国民政府侦察日军和苏联红军的情况,不巧与日本军机狭路相逢,阿尔弗雷德凭一人之力干掉了三架敌机,但终因寡不敌众被敌方击中机翼,他在紧急关头跳伞逃生降落在了无人烟的大兴安岭的荒原上。他的战机也坠毁在这片荒原,并引发了一场火灾。


阿尔弗雷德起初并未意识到灾难的降临,他还在全心全意地与身上缠绕的降落伞绳索做斗争。苏联人、中国人、日本人疯了一样向他跑来时,他才在心中敲响警铃。然后他看见了追赶在那些人身后的熊熊烈火。


大火燎原,在风的助威下迅速蔓延,皮毛被点燃的小动物在草丛里的逃窜更是将火势引向了不可预知的方向。阿尔弗雷德骂了句'shit',三下五除二将身上挂着的降落伞脱下来,同那三位陌生人一起末路狂奔。


穿着黑色学生制服的本田菊先停下来在那哇啦哇啦喊,穿着不合身的苏联女军服的王耀也停了下来,他似乎能听懂本田菊在喊什么。伊万不明白这两个人为什么突然停了下来,他原本人高马大跑得最快,最有希望冲出大火的包围圈,但他也折回来试图去带王耀继续逃命。王耀挥着手跟伊万比划什么,伊万不明白,还是要带他走,他就抱着伊万的腰死活不松手。


阿尔弗雷德不明白这几个不要命的人想做什么,但他发现自己没有火跑得快后,也抱着九死一生的希望来到他们身边。


本田菊在临近还未被大火侵蚀的草地上烧出一片焦土,随后他跳进那片焦土,趴在地上用挎包压住脑袋。王耀拖着伊万进入那片焦土,模仿本田菊的动作,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用钢头盔和背包护住脑袋。


阿尔弗雷德还在犹豫,王耀抬起头着急地冲他招手和喊叫,阿尔弗雷德这才大梦初醒一样跳进焦土圈,脱下飞行夹克蒙在脑袋上,心惊胆战地等待大火从他们身边、头顶袭过。


滚烫的热度离他们那样近,燎烧着他们的肌肤,阿尔弗雷德一度认为他们已经被点燃了,但他不敢抬头去看,火势太旺,身边野草燃烧发出哔啵的破裂声响,就像是在耳畔回响。等那些让人心惊肉跳的声音和灼人的热度渐渐远去后,阿尔弗雷德才从地上抬起脑袋。


风仍然不知疲惫地在荒原上扫荡,把土地上冒出的热浪吹散。昔日青青草原顷刻间化作不毛之地,满目疮痍。


阿尔弗雷德站起来,劫后余生的心还未安定,另外灰头土脸的三人也站了起来。看着彼此惊惶狼狈的模样,不知是谁先笑出声,然后大家就一起笑了,越笑越放肆,越笑越无法抑制。


正当一切超乎控制时,王耀突然沉下脸对本田菊说了句话,本田菊的笑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怯懦神情。


之后他们走出荒原进入丛林,在枝叶繁茂的大树下,本田菊用树枝围出代表森林的四方形,然后又用一根树枝表示他们将要前进的方向。他用中文和王耀交流,阿尔弗雷德坐在另一棵树下远远看着他们,只能听懂一些零星的中文词汇,比如说'南方'、'走'、'相信'。阿尔弗雷德猜本田菊想往南走,并在积极说服王耀。


伊万虽然完全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但从他们的肢体语言中明白他们的企图。对此他表示强烈反对,他认为苏联军队从北方来的,所以他们应该往北走,等他们出去后就能与军队会和。


“中国人是农民,日本人也是农民,你们都没上过战场!你们必须听我的!”伊万几乎是在用下巴看人,但他的自信和骄傲很快被两张茫然的脸动摇,因为‘农民’的后代抬起头用无知、木讷但不为所动的神情看着他,两双溜黑的眼珠傻气地一动也不动。


“两个蠢货!”伊万气愤地弯下腰把指向出口的树枝转向了完全相反的北方,“瞧,现在明白了吗?我们要往北方走。”


王耀和本田菊对视了一眼,似乎在向对方询问是否明白了这个急躁的东斯拉夫大个子的意思。而后王耀把代表路线的树枝恢复到本田菊设定的位置,用中文说了句什么,本田菊跟着顺从地点头,并不断说着‘はい’。


伊万跟这两个又蠢又倔的人无话可说,他边骂骂咧咧边踢了一脚还在隔岸观火的阿尔弗雷德,让他表个态。


阿尔弗雷德虽然既听不懂伊万说话也听不懂王耀他们说话,但是能看懂他们的行为,简而言之,就是大个子想往北走,那个中国人和日本人想往南走。阿尔弗雷德耸耸肩表示他对解决这场纷争无能为力,因为他只是意外闯入,对这里的一切完全陌生,他不能判断哪个方向才是正确的。不过从心里来说,他更愿意相信中国人和日本人的判断,毕竟他们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而苏联人才来没几天,他们或许能够凭借信仰与人类抗争,但还足以与大自然抗衡。


敬畏自然是阿尔弗雷德来中国后明白的。在一次空袭中他的战斗机不幸被日军击中,在战斗机坠毁前他打开机舱跳了出去,但因起跳高度不够,降落伞在下坠过程中来不及有效地减缓他下坠的速度,他曾绝望地认为自己必死无疑,但最终他并未接触到坚硬的地面,而是陷入奔腾的滚滚黄流中。虽然被湍急水流席卷着带往未知的远方的滋味也不好受,但无论如何他活下来了,而且四肢健全还能继续战斗。


他用仅会的中文礼貌地向救了他的村民和八路军战士表示感谢,八路军战士用不太标准但颇为流利的英语表示会尽快将他转移到安全的地方。阿尔弗雷德有些诧异,没想到面前皮肤黝黑且笑起来带着较明显的褶子看起来老练又沧桑的战士会说英文,他以为八路都是没有文化的农民或土匪。在后续的转移过程中,不甘寂寞的阿尔弗雷德缠着唯一会说英文的年轻战士聊了许多,得知他叫王黯,看起来比较老成但实际上只有二十七岁,比阿尔弗雷德还小三岁,但是艰苦的生活让他的容颜如不堪风霜的花朵早早枯萎。


王黯原来是北平的学生,后来北平沦陷,他就跟着同学去了延安。因为学过一点英文,虽然只是半吊子水平,但在一帮泥腿子组建的部队里也算是稀缺人才,因此在打仗之外也经常兼职翻译的工作。虽然王黯已经成长为一名合格的红军战士,但他身上还有文化人特有的儒雅气质,他说着标准的白话,言行举止都较其他土里生土里长的农民战士温和从容,在艰苦的条件下也尽可能地维持衣着的整洁。再者他并不是第一次接待外国友人,没有其他中国人那样好奇又胆怯的神情,这让阿尔弗雷德对他好感更多。


他们坐着牛车摇摇晃晃地走在黄河岸边,看到一泄千里的浊流,阿尔弗雷德忍不住再一次感叹降落到黄河里的好运,王黯郑重其事地说:“你应该感谢我们的母亲河,你是来帮助我们的,所以它救了你。”


母亲河?那个携沙带泥,浑浊不堪,湍急浩荡,看起来一点也不友善的河流就是孕育了这个生活在黄土地上的古老民族孕育了这些黄皮肤黑眼睛的中国人的母亲河?


而后的半个多月,他们一直沿着黄河向西走。走得越远,黄土地便越升越高,沟壑也越来越多,地势一层比一层险峻。尽管看不到宽阔的浊流,却似乎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它在遥远的地方呼啸。阿尔弗雷德有时候觉得它的声音悲怆似在哭泣,有时候觉得它暴躁似在怒号,有时候又会觉得它只是像一位满怀柔情的母亲在为养育了几千年的儿女们唱着经久不息的歌。


阿尔弗雷德被红军战士自作主张送到了红都延安,他在那里住的并不习惯,尽管红区并不如外界传言的那样落后、混乱、愚昧、疾病肆虐,但扎根于黄土高坡上的延安比起山清水秀的大西南后方仍是差得太远,无论是市镇规模还是基础设施都难以望后者项背。况且他是飞行员,红色延安有冬暖夏凉的窑洞,有粗狂的腰鼓,有混在尘土里的秧歌,有高亢苍凉的信天游,却没有造价高昂的战斗机给他大展身手。


阿尔弗雷德谨慎又委婉地提出回西南的想法后,延安的领导人出人意料地尊重他的意见,愿意让战士们护送他回西南。而担任这一项任务的人不意外地是王黯,阿尔弗雷德很高兴,他喜欢和王黯交谈,这个虽然着急走向中年但依然英俊不凡的小伙子让他感觉亲切。但王黯把他送到黄河对岸便不愿再前行了,阿尔弗雷德觉得他呆在这片热情却闭塞的黄土地上实在是屈才了,遂问他愿不愿意一起去西南。


“我们的民族是在这儿诞生的,我们也一定会在这里浴火重生。”王黯怀着阿尔弗雷德不能理解的热忱说。


阿尔弗雷德说他以后一定会后悔的,王黯笑笑没回应他的话,只是同前来迎接阿尔弗雷德的国民政府特派人员握了手然后道了别。


“他们在黄河,我们在长江,我们看到底谁能拯救中国。”国民政府年轻气盛的特派人员在转身离开后还是心意难平,便不服气地嘀咕出声。





僵持之际,阿尔弗雷德站起来,抖落粘在身上的杂草后指着南方说:“我们朝那边走。”


王耀站起来看了一眼伊万后跟阿尔弗雷德向南方离去,本田菊也略显歉疚地看了看伊万后小跑跟上王耀。


伊万把头上橄榄绿的船形软帽子取下捏在手里,往地上唾了口水,又气又无可奈何地看着王耀离开的背影,气得在后面大嚷:


"这个蠢货!宁愿跟美国人、跟日本人走也不相信我!"


但是没有人理会他的愤怒,他被无情地抛弃了,但即使落了单他也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与王耀他们背道而驰,不过很快他就破开半人高疯长的野草重新回来了。阿尔弗雷德想他也许是怕后面未知的路程太孤独,也许只是单纯地舍不得王耀。无论如何,他背着他那把笨重的波波莎冲锋枪跑了回来,把他背上不算重但对于野外求生非常有用的背包扔给了王耀。他理所当然地把王耀当劳工使,王耀却只对他身上那把冲锋枪感兴趣,伊万给他背包他就扔在地上,在他们反复拉锯后,伊万还是妥协于王耀无知而无畏的性子,把寸步不离的冲锋枪给了王耀,背包却还是在他的背上。其实他还可以选择欺负本田菊,东方人性子都软,吃点亏对于他们来说不算什么大事。但伊万不信任本田菊,不愿意让本田菊触碰他任何东西。


大片大片柔软的白云悬浮在浩瀚高洁的仓穹,享受人类难以享受的惬意,跟随自由的风在广袤的蓝色背景中游走。时值盛夏季节,但高纬度的大兴安岭地区已经提前感受到了秋的气息,绵延千里的白桦林因此被染成了亮澄澄的金黄色,和灼灼如焰的百岁交相辉映,在辽阔的天地间翻滚着温柔的波涛。


阿尔弗雷德坐在溪流边,青青草地从他脚下蔓延到目不能及的远方,和煦的风抚慰着他的身体和灵魂,他用从衬衣上撕下的布条蘸了溪水拭净脸上的污泥。王耀甩着手从远方走来,本田菊带着花环抓着一束刚采摘的野花不近不远地跟在他身后,跟王耀沉稳的大步不同,本田菊脚步又小又快,轻松愉悦,透出少年人纯真的浪漫情怀,阿尔弗雷德知道他已短暂迷失在这片原始而美丽的森林里。


在被夕阳染红的天际下,两个东方人的身影娇小又单薄,美丽的霞光从他们的脸上溜走,柔和的面目安详无争,他们披着落日的余晖,就像是行走在色彩细腻饱满的油画里。


阿尔弗雷德喊住王耀和本田菊,他拿起照相机想记录下这一刻两人安静却动人心魄的美,但是王耀并不理解他要做什么,睁着黑色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他。本田菊比王耀见多识广,他太熟悉照相机,立刻就能明白阿尔弗雷德的意思。虽然有些羞涩,但本田菊还是整理衣服摆正姿态,也顺手理顺了王耀枯黄的发。


镜头里本田菊恬静的笑和王耀仍然没有表情的脸在干净而辽阔的天地间相得益彰,阿尔弗雷德看着他们,心里突然涌上悲哀,意识到在这片美丽而寂静的森林外,他们的民族还在血与恨里厮杀,现在这短暂的和谐就更加弥足珍贵。阿尔弗雷德正待按下快门,伊万突然凑进镜头,把自己的船形帽给王耀戴在头顶,揽着王耀的肩面对镜头毫不吝啬地露出了八颗整齐的牙齿。


阿尔弗雷德有些恼恨伊万破坏了他的构图,破坏了他镜头里东方式内敛温润的美感。他那时也如伊万一样并未从王耀的外表和声音中发现王耀不是女人,而这个惊人的秘密直到他们走出森林才被揭露。阿尔弗雷德不喜欢伊万出现在镜头里,但是王耀笑了,他很喜欢伊万的船形军帽,或者说是喜欢军帽上的红星,每次从伊万那里得到军帽后他都很高兴,一个人躲到角落把军帽上的红星翻来覆去地看。伊万也察觉了王耀对军帽的兴趣,但他狡猾地抬高了军帽的价值,王耀越难从他这里得到军帽,就越是要想办法拉近和他的关系。


阿尔弗雷德按下了快门,永久地定格了那一刻三位不同国籍不同身份的年轻人不同的笑容。但因技术条件有限,阿尔弗雷德记录下他们的笑容却不能记录下当时绯红绮丽的色彩。阿尔弗雷德从手中颜色单调的黑白照片上收回视线,时间已然久远,但旧事仍能在心中泛起涟漪,记忆里大兴安岭满山斑斓的重林亦从不曾褪色。


"他们就是那个中国人和日本人?"安娜惊喜地指着照片里的人问。


"是。这是你的祖父,你看起来跟他一模一样。"


"大家都这么说。"安娜或许没见过祖父年轻时的模样,对意气风发的苏联军士兴味十足。


阿尔弗雷德笑笑转头望向机舱外,飞机正从大兴安岭上空穿越。深秋季节,霜染叶红,白桦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部分地区耐寒的松林还维持着大片的苍翠,溪流蜿蜒在错落有致的山峦间,俯瞰而下,松黛桦橙,色彩瑰丽。


就是这样如锦似霞的绮丽景象!熟悉的景唤醒了阿尔弗雷德对回不去的旧时光的感触,他清晰地回忆起他们四人在原始森林里穿梭时微妙的心境变化。因为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他们在与世隔绝的陌生地方相互戒备又相互扶持,时刻面临一点在原始森林里存活下去的挑战,只有他们是陌生又熟悉的同类,命运因此似乎被紧密相连。


那时觉得漫长而似乎勇无止境的道路,现在却是记忆里最难忘的行程。因为语言问题,他们彼此交流的时间并不多,沟通基本靠比划和猜,不同的身份和文化背景也让他们难以建立起不需要语言支撑的默契。所以这也是一段沉闷的路程,时间无意义地溜走,陪伴他们的是风卷过旷野的呼啸声、林海涌动的波涛声以及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的怪鸟凄厉的鸣叫声。


不过在停下来休息的空隙,本田菊会为这趟行程注入一点新鲜的声音。他有一个做成日本娃娃样式的八音盒,扭动穿着红色和服留着齐刘海学生头的娃娃身体后就能奏出叮咚悦耳的乐声。本田菊对那个娃娃十分看重,就算是王耀也不让多碰,阿尔弗雷德猜想那对于他来说有很特别的意义,也许是家人赠送,也许是心上人赠送。


八音盒的声音一下又一下连成舒缓轻灵的乐律,单调却并不枯燥。娃娃停止转动后,音乐声也就停止了。伊万有一个口琴,在行走途中、在休息间隙契而不舍地尝试多次后,他也能用口琴吹奏出和八音盒旋律相差无几的音乐。本田菊和王耀都对伊万的音乐天赋表现出赞叹的神情,阿尔弗雷德不以为然,用响亮的口哨吹出比伊万更惟妙惟肖的旋律,同样得到了本田菊和王耀的赞叹声。


看到伊万故作不屑的目光,阿尔弗雷德感觉自己略胜一筹,但他不得不承认他和伊万陷入了一场古怪的竞争中,他们争夺的不是权利、财富和美人,而是这两个柔弱像小白兔一样地东方人对他们的敬仰,他们都想扮演高大强壮而又不失风度的英雄角色。


而且这种竞争快速渗透到他们旅途的方方面面,他们在步行速度上较劲,在肌肉展示上较劲,在平日里不值一提的才艺天赋上较劲。阿尔弗雷德自认为不会比伊万差,但王耀似乎更亲近伊万,阿尔弗雷德怀疑都是因为波波莎冲锋枪和伊万帽子上那颗红星,但后来才明白最根本的原因是伊万把他从日本人的枪口下救了出来。中国人重恩情,所以无论阿尔弗雷德多努力,在王耀这里他始终欠缺了一些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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