媳妇:淮南
感谢陪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有缘再见

【环太平洋组】紫日(下)

紫日(上)

紫日(中)

以前阿尔弗雷德不知道森林的北方是什么地方,现在导游告诉他森林的北方是额尔古纳河,天然形成的界线,河这边是中国,过了河就是俄罗斯。以前觉得无法穿越并且危险重重的森林在开辟出旅游路线后也变得可亲可近了。第二天,阿尔弗雷德和安娜同日本小姑娘道别。为了找到祖母的养父母,日本小姑娘要离开森林去寻求当地政府或民间组织的帮助,阿尔弗雷德和安娜则要继续向北行驶,去他以前无缘到达的森林尽头看一看。


日本小姑娘想将日记本送给阿尔弗雷德,但被阿尔弗雷德婉拒。他说那不是属于他的回忆,那是本田菊的回忆,他无权保管。日本小姑娘也不强求,她已经将本田菊的故事向外传递,只要这个故事不被人遗忘,是否拥有记录这个故事的本子就无关紧要了。


缤纷落叶把公路铺成金黄色的海洋,皮卡继续前进,像穿越在安静又美丽的梦境中。阿尔弗雷德问安娜,伊万是否还向她透露过旅途中的一些细节,安娜偏着脑袋想了一会儿,道:“祖父向我讲过一件事,但我不知道那是否发生在你们的旅途中。”


阿尔弗雷德鼓励她讲出来,他说他年纪大了,许多事记不清了,但如果安娜提起,他或许就能回忆起更多的往事。


“祖父说他曾经在饥肠辘辘时遇到了一头小鹿,他以为那是主对他的恩赐,所以他举起枪将枪口对准了小鹿的脑袋。当时他和那头小鹿相距不过数米,以祖父的枪法,他绝不可能失手。但最终他没有开枪,他说在小鹿清澈如水的眼睛里,他看到了自己,举着枪凶神恶煞如屠夫一样的自己,而面前温良驯服又无辜的生命突然间也不再是低等的没有智慧的生物,它像集中营里眼神空洞的犹太人,像刺刀下神情麻木的中国人,像所有被迫中止的生命,对绝望的命运既无法感知也毫无反抗之力。”


“祖父陡然间意识到小鹿眼睛里的‘他’是如此的邪恶又陌生,他拿起枪是为了保家卫国,是为了所谓的正义。但是别人眼中的他也许是另一番魔鬼的模样,等有朝一日战争结束了,他的枪还能放下去吗?他是否会陷入对战争的狂热中成为最痛恨的刽子手?”


“这个突然的想法让祖父不寒而栗,所以他放下手中的枪,看着小鹿在危机解除后敏捷地转身,消失在林子深处。”


阿尔弗雷德证实了安娜的猜想,伊万确实是在大兴安岭的森林里遇见了那头小鹿,它懵懂无知,不知道从哪儿蹿出来的,就那样出现在饥肠辘辘的四人跟前,就像是被神派遣而来考验他们的美丽生物。阿尔弗雷德不自觉地咽了口水,他不知道王耀和本田菊眼睛里看到的是美味的食物还是美丽的生物,他只知道如果给他一面镜子,那么镜子里的他一定是眼冒绿光,如穷凶恶极的豺狼。


唯一持有枪的伊万成为他们改善伙食的关键人物,但是伊万拉开了保险却没有射出子弹。阿尔弗雷德眼睁睁地看着小鹿转身跃进林子里失了踪迹,就跟看着到嘴的肉飞走了一样,他满腔怒火,想对伊万进行口诛笔伐。然而王耀和本田菊却很平静,他们继续在地上寻找可以吃的东西,没有任何抱怨的话或是眼神。


当时的阿尔弗雷德不能理解伊万的做法,如今才渐渐明白,战争让他们在大兴安岭的森林里相遇,虽然只是短暂的交汇,却在彼此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影子。伊万的心慈手软或许正是因为王耀潜入他心中作祟的结果。


本田菊其实还是个孩子,总是会被美丽的鲜花吸引目光,他嬉笑着去为王耀采编织花环的野花时,阿尔弗雷德难以想象以后他会驾驶飞机去和盟军的航空母舰同归于尽。王耀其实也是个半大的孩子,他比本田菊大一些,看着也更加成熟稳重,但阿尔弗雷德猜他可能还不到二十岁。他的目光太厚重,以至于阿尔弗雷德面对他时常会担心说出的话过于浅薄,因此平日里风趣幽默的阿尔弗雷德在这一趟旅途中丝毫没能发挥他的天赋。


习惯真是一种可怕的力量,在每日什么也不用想只坚定地朝前走的生活状态里,阿尔弗雷德也学会享受大自然馈赠给他的美好,例如纯净的蓝天,金黄的树叶,长满苜蓿的山坡,林海翻滚的松涛,凄清婉转的鸟鸣,这些都是远离了战争远离了硝烟才能体会到的人间的乐趣。他们前行的方向全由本田菊说了算,伊万对此多次提出质疑,但阿尔弗雷德和王耀都对他的声音置若罔闻。然而没有太多预兆,他们就走出了丛林。


视线里出现了久违的人工建筑,阿尔弗雷德恍如隔世。他不可思议地指着眼前的军营,兴奋得想大叫,但兴奋过后又有些惆怅,他回头看身后的丛林,怀念生得如此迅速,他知道他们出来后就永远也回不去了。


阿尔弗雷德想向大家感叹时间的飞逝,回过头来却发现伊万和王耀一个用枪,一个用刀,都将矛头指向了本田菊。阿尔弗雷德心生寒意,指向‘同伴’的枪口和刀锋提醒了他森林外战争还在残酷的进行,一旦他们与外界有了联系,他们就不仅仅再是他们,他们身上还将披上民族、国家的皮囊,同时也将背负皮囊上的仇怨。


阿尔弗雷德走到王耀身边,看着受惊了的本田菊,心中还是有些不忍。他当时未明白事情的始末,后来通过本田菊留下来的日记本才知道,原来王耀和伊万并不是因为本田菊的身份将武器指向了他,而是因为本田菊又把他们带回了日本人的军营。


本田菊抬着下巴,尽量让自己忽略脖子上寒光闪烁的刀锋,真诚地向王耀解释:“这林子只有这一条路进出,想活命只有回来。”


王耀不说话,他知道王耀在害怕什么,所以他又补充道:


"我会告诉他们你们是良民,他们就不会伤害你们,他们还会给你们吃的。"


“他们会给我们吃的?”王耀冷笑。


“会的!我是日本人,他们会听我的!”本田菊肯定地说。


王耀放下短刀,出人意料地说了好,也不再顾本田菊,大步走向不远处的军营。伊万在后面大声喊‘wang’,觉得他一定是疯了才会相信日本人,当初伊万可是从日本人的枪口下救了他的。


王耀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伊万一眼,笑笑后又继续往前走。本田菊赶紧跟了上去。伊万在身后拉开冲锋枪的保险,冲王耀大喊,当初他举枪是为了赶王耀走,现在却是为了让王耀停下。


王耀再次回头,对伊万的枪口表现出惧怕的神色,但没有再举起双手。本田菊躲到王耀身后,不安地看着危险的伊万。王耀慢慢向后退,还是在固执地一步步远离伊万。


“又是这样!没法跟你这样的笨蛋走到一起去了!”伊万气得用枪托在树上砸了一下,喉间发出躁怒的声音。


阿尔弗雷德这次选择了伊万站在同一阵营,他可不敢冒险进日本人的军营。伊万把手雷交给他,要他做好迎敌的准备。他们看着王耀和本田菊走过哨卡,走过军营大门,停留在最显而易见的营地正中间。没有士兵上来盘查他们,也没有藏在暗处的敌人对他们发出攻击,军营里静悄悄的,仿佛所有的人和动物都蒸发了。


本田菊慢慢地觉察到气氛不对了,他冲进营地里的木屋和帐篷,但都一无所获。王耀蹲在草地上,习惯性地用刀在地上划着五星。本田菊从帐篷里出来后,他懒洋洋地说:“别费神找了,早就没影了。”


本田菊看着他突然恍然大悟,他敢跟自己进军营,或许不是因为他相信自己,而是因为他早就预料到什么了。


“你早就知道了?”


王耀抬头看着本田菊,眼神嘲讽,“鬼子军营里没了狼狗叫,这还不明白。”


伊万和阿尔弗雷德也收了武器放心大胆地走进军营,阿尔弗雷德去找王耀和本田菊,伊万则直奔他们先前留在日军营地的卡车。没多久,伊万就在卡车上高呼王耀的名字。


王耀原本和阿尔弗雷德在军营里找食物,听到伊万的呼喊后,王耀立刻向卡车所在方向跑去。阿尔弗雷德也跟了过去,伊万的声音很雀跃,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好东西。果不其然,王耀一上卡车副座,伊万就往他嘴里塞了一块白色的糕点。阿尔弗雷德咽了咽口水,但他不好意思跟伊万要,索性自己去后车厢找剩余的糕点。


除了糕点外,阿尔弗雷德在后车厢还惊喜地发现了罐头午餐肉。伊万在前座调收音机,刚开始是中文的电台,后来被他换成了苏联的电台,但没多久又被换成了中文的电台,也许是王耀换过来的,不过那都无所谓了,阿尔弗雷德都听不懂。他用军刀撬开罐头,腌制的午餐肉配合着甜腻的糕点别有一番滋味,他大快朵颐一番后才想起本田菊还没有吃东西,他拿了几块糕点打算去找本田菊,但是一下车就看见本田菊把伊万的波波沙冲锋枪拿在手里,保险已经被拉开,枪口直指不知什么时候下车的伊万。


王耀和阿尔弗雷德一样也是刚下车,刚发现本田菊的叛变。车门打开的卡车前车厢传出英文播报的声音:


“日本天皇将在东京播出演讲,现在转播重要录音,现在转播重要录音.....”


阿尔弗雷德举起双手,在《君之代》哀怨肃穆的曲调里贴着车厢一点一点挪向王耀他们所在位置。他看得出来举着枪的本田菊也在害怕,尤其是在王耀往前走了两步,用他瘦弱的身躯挡住伊万后。他不明白本田菊为什么要对他们举起枪,因为他不知道本田菊内心承受的煎熬。


“每一个日本人都必须为保卫满洲和日本拼力去干!你们不再是中学生,而是帝国的军人!美国人、英国人、中国人还有俄国人都向帝国杀了过来!帝国在盼着你们多杀敌人!”


一个月前,来学校动员的长官还在说着煽动性的民族主义言论,而现在《君之代》结束后,卡车上的收音机里却放出天皇的声音:


“朕深鉴于世界大势及日本帝国现状,决定采取非常措施,收拾时局,特告全体国民,日本政府愿意接受美国、英国、苏联、中国的联合公告,无条件投降。”


王耀沉着脸一步步走向本田菊,阿尔弗雷德相信本田菊不会对他开枪,伊万也应该有相同的想法,因为他并没有阻止王耀。本田菊忍着泪咬紧牙关试图扣动扳机,直到王耀将胸膛抵到枪口上,他也没有狠下心。


“你一个学生,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了。”王耀向本田菊摊开手心,里面是两块糕点。


本田菊终于崩溃地扔下了枪,捂着脸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伊万冲上前拿走了枪。阿尔弗雷德看着哭得不得自已的本田菊和早已被眼泪洗净了所有悲痛神情的王耀,突然间意识到他只是穿插在他们之间的一个过客,可能永远也无法领会到他们所代表的民族之间复杂的渊源。

 

这一个小插曲过后,阿尔弗雷德开始正视一个问题,既然是战争让他们相遇,那么战争结束,他们自然也该散了。


本田菊走到河边,试探性地在王耀身边坐下。王耀把从冲锋枪里抠出的子弹都扔到了河中,金色的弹壳漂浮在水面,流光溢彩就像是落入水中的花瓣。


本田菊暗暗攥紧裤腿,问:“对不起,你们能带我一起走吗?”


王耀没有吭声。


本田菊低下头,说话时忍不住带上了哭音,“我很害怕,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处置日本人。我想到海边去,爸爸说海那边就是日本。也许我的亲人已经回日本去了,我回到日本就可以和他们重逢了。”


“重逢?”王耀抬头,平静的面上有了一丝破裂的震动,“可是我该和谁重逢呢?”


本田菊心虚地低下头,“真像是噩梦一样,总算一切都过去了。但我一定会回来,回来看你。”


“过去了?就这么过去了?”王耀难以置信地看着本田菊,声音突然加大,“死了这么多人,就这么过去了?”


本田菊怯懦地缩着脑袋说:“对不起。”


“那是多少条人命啊!”王耀抓住了本田菊的衣服大吼,眼睛里红色的血丝几乎要凸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本田菊害怕地推开王耀,连连道歉的同时也着急为自己哭诉,“可我从来没杀过人!”


“但你想杀来着!你把我们带到雷区!你把我们骗回军营!你还拿枪指着我们!”


本田菊逃避似地跑到一旁,“我不想杀你们!你们是好人!我只是想带你们去投降!”


王耀追了上去,几乎是从灵魂深处发出了怒吼,“投降?凭什么是我们投降?现在是你们向我们投降!”


“我不知道!我不明白!”本田菊捂住耳朵尖叫,他也有想要维护祖国的尊严的心,可他无法忽视刺刀上罪恶的鲜血,也无法理解为什么从森林里出来后,一切就都改变了,他们不是高等民族,而是别人眼中的魔鬼,“他们叫我们去杀人!可为什么最后却是大家来杀我们!”


阿尔弗雷德和伊万感觉到两人的气氛不对,都跑了过来,一个拉着本田菊,一个拉住王耀。王耀用力想要推开伊万,尖锐的声音在挣扎里变得无助:“你们凭什么杀人?凭什么到我们这来杀人?”


本田菊在阿尔弗雷德怀里挣扎了一阵后,突然找到了怨气的发泄点,他揪住阿尔弗雷德衣领,用日语和汉语混杂了质问,"可最开始是你们挑起的战争,你们来日本,你们把我们逼成了杀人犯,可为什么最后你们是英雄,为什么被杀的是我们?骗子!他们全是骗子!你们也是骗子!"


阿尔弗雷德微微一怔,本田菊趁机掰开了他的手,冲到了河边,嚎啕大哭。阿尔弗雷德看着本田菊单薄的背影,也陷入了迷惘中,不止还是孩子的本田菊不懂,他也快不懂了。这场世界范围内的战争究竟是如何开始的,追根究底又是谁的错?


伊万拉着王耀走到河边,清澈的河水倒映着天空的颜色,美得让人心醉。伊万快速脱掉衣服并将它们抛向高空,随后赤裸着身体‘扑通’一下跳入水中,高高溅起的水花沾湿了王耀的衣服,王耀嗔怪地看了伊万一眼。伊万摆动双手像回到了水中的鱼一样灵活地游向前方,划开的水浪泛着白花温柔地漾向远方。他翻了个身,浮在凉意袭人的水中,眼睛里装进了干净的蓝天和白云。惬意间,他听见卡车里收音机隐隐传出声音:


“华西列夫斯基元帅致电日本关东军山田司令官,命令所属部队必须按照投降公告,立即放下武器,无条件投降......”


伊万对王耀招了招手,示意他下水来玩一会儿。王耀犹豫了一阵,才一颗扣子一颗扣子耐心地解开了橄榄绿的军服和衬衫。他光着身体,慢慢走进河流,河水渐渐蔓延,将他瘦骨嶙峋又伤痕累累的身体包裹。他蜷着身体像回到了母体中的婴儿,任由冰冷的液体洗涤他饱受折磨的身心,直到伊万将他从水里捞了出来。水流顺着他的脸颊滑下,分不清是眼泪还是河水。


伊万气愤地对他吼了一通,王耀却伸手紧紧抱住伊万。


“父亲死了!他们让他转移,但他坚持留下!他没有去莫斯科,他说他就算是死也要把血肉留给这片土地。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们?我们做错了什么?”


伊万虽然不知道王耀说了什么,但他感受到王耀脸上的水沾到身体上的热度,他明白了那不是河水而是眼泪。


阿尔弗雷德从车里翻了一件干净的衬衫出来,三下五除二把旧衬衫给换下了。旧衬衫上全是本田菊的眼泪,太沉重他不愿再背负。他刚把新衬衫换上就看见王耀和伊万在河里亲热的拥抱,心里发酸,但又为王耀欣慰,矛盾的心独自受着煎熬。直到王耀走上岸,光明正大地露出平坦的胸部,阿尔弗雷德才终于明白,相处了好些天的中国姑娘其实是个小伙子。


这个惊人的发现无异于给了阿尔弗雷德当头一棒,他被震懵了,所有乱七八糟的思绪都没了影踪,再看到伊万后只是想笑。


王耀采了一些紫色小野花后,坐在河边开始编花环。心情已经恢复平静的本田菊重新来到他身边,试图挽救两人濒临破裂的关系。


“我的妈妈没有了,我的妹妹也没有了,我想,想对你像对我的哥哥一样。”


王耀编花环的手滞了一下,他没有回应本田菊的话。本田菊渐渐明白恢复与外界的联系后,他们就不再是同类,他们又披上了民族和国家的皮囊,成为相互仇恨的敌人。王耀背负的不仅是他个人的苦难,更是一个民族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即使淤积成紫色的痂也无法让人忘记它存在过的事实。痛到了骨子里,宽容不来。荒草丛冢里埋葬了多少无辜的生命,没有人能代他们说出原谅的话,他们的怨,他们的恨,和墓碑前深深浅浅的脚印,浸泡在苦涩的眼泪里,只有时间能抚慰这一切。


“对不起,真太冒昧了。”本田菊难过地说。


王耀深吸一口气,把手上完成的花环递给本田菊,目光却还停留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日子还是要过的,回去好好过日子吧。”


本田菊拿着王耀亲手编织的花环,手心里似乎还能感受到王耀残留的温度,那是这个善良又隐忍的中国人能给予的最后的温柔了。本田菊心里酸酸涩涩,把涌上的泪水重新压回去后,他伸出手,将绘着娟人的八音盒送到王耀眼皮下。


“送给你,八音盒的声音是思念的声音。我不会忘了你的。”


王耀神情悲悯地看着色彩饱满的日本娃娃,在本田菊小心翼翼地期待的目光下,收下了这份沉重的礼物。


伊万在前头开车,王耀抱着背包坐在他身边,从敞开的窗户里探出脑袋,让脸颊与路过的风亲密接触。大兴安岭地区入秋早,干爽的凉风一吹,整片天地霎时清明。


本田菊也从后面车顶开出的天窗里探出脑袋,道路两旁黄绿相间的白桦叶在秋风里摇曳生姿,阳光直射下,叶片变得通透明艳。时光在美丽风光的掩饰下重新回归安宁祥和,白色的桦树沿着笔直的道路林立到尽头,在树叶哗啦啦奏响的旋律声里,风曼妙地牵动本田菊柔软的发丝在空中飞舞。他在凉爽的秋风里想了很多事,民族、国家、战争,这些事情太大太复杂,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政府、学校教他的东西似乎都是错的,但那些曾经都是他的信仰,现在信仰坍塌,他不知道应该去相信什么,还能相信什么,他只是微小的个人。干脆什么也不要想了,只要能和亲人团聚,他就还有活下去的力量。


出了丛林又是辽阔的草原,美景一帧接一帧轮换,让人应接不暇。


"真漂亮!"本田菊惊叹。


伊万将卡车停在河边,本田菊迫不及待地下了车,他大叫着冲向鲜花盛开的山坡,金黄的雏菊,紫红的苜蓿,猩红的山丹花星辰一样点缀在草色枯黄的丘野中,柔弱的生命在秋天依然能顽强地绽放出最美的姿态。


王耀下车后,本田菊又跑回来拉他,要带他一起去远方山坡上摘野花。阿尔弗雷德吹着口哨对着卡车的后视镜整理自己乱糟糟的金发, 伊万在车里收听电台广播,电流嗞嗞的声音响个不停,几乎盖住了播音员的声音,看来这里信号不太好。他们似乎都已经做好准备迎接后面春暖花开的生活了,心情格外地轻松,灵魂都像是要从身体里荡出去了。


一声枪响震破天际。


阿尔弗雷德变了脸色,四下张望,本田菊和王耀已经不见了踪影。伊万面色严肃地提着枪从车上下来,接二连三的枪声又从遥远的天际传来。伊万拔腿向枪声响起的方向跑去,阿尔弗雷德赶紧跟了上去。


本田菊和王耀翻过了一座又一座山丘,终于看见了制造枪声的源头。败退的军人和平民聚集在草原上,有的人在喝酒高歌做最后的狂欢,有的人与家人抱在一起痛哭流涕,还有的人只是呆呆地望着降到西方的太阳。一身狼藉的日军军官挥出军刀,对众人高喊:


“值此亡国灭种之际,诸君只有尽忠玉碎,才能受到后人景仰!拜托了!”


响应他的是不断被引爆的手雷、刺向腹部的武士刀和对准太阳穴的枪口。军人能为了虚妄的‘荣誉’自我了结,但平民更多渴望生存,他们抽泣着,颤抖着,谁也没有拿起武器。为此,军官亲自拔除手雷的保险销,扔进了平民聚集的地方。


黄土和鲜血飞溅过后,本田菊惊回神来,下意识地紧紧握住王耀的手,先是用日语后发觉王耀听不懂后,又用汉语把话喊了一遍。

 

“他们还不知道!没有广播也没有收音机!他们还不知道日本已经投降了!”

 

王耀怔怔地看着山坡下自相残杀的日本人,觉得他们罪有应得的同时又为生命被如此轻贱而痛心。


“啊~”本田菊发出高亢的叫声,随后箭一样冲了下去。


原来军官将枪口对准了一个才刚学会走路的男孩。王耀握紧了手中的日本娃娃,也跟着追上去。本田菊的叫声制止了军官的枪声,他和山坡下的众人一起看向本田菊。


本田菊挥舞着手中刚采摘的鲜花,向他的同胞大声呼喊:"快放下!战争已经结束了!我们不用死了!战争已经结束了……"


伊万刚爬上山坡就看见两个东方人不要命的跑向日本人聚集的地方,慌得大叫:“回来!快回来!”


军官凶神恶煞地将枪口转向本田菊,因为本田菊会为他带来更耻辱的不能接受的消息。


“战争已经结束了,我们可以回家了!”


本田菊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原野上,回家的呼喊传进了每一位正准备结束生命的日本士兵和平民的心里。


但是‘砰’的一声枪响后,本田菊的声音戛然而止。黄色的雏菊被抛向空中,绘着日本娃娃的八音盒顺着山坡上一路滚下,在颠簸过程中,叮咚、叮咚的声音从娃娃身体里发出,一声又一声飘荡在野草荒芜的原野上空。风停了,远方的白桦林静了,野花停止了摇曳,人类停止了杀戮,只有空灵的音乐在荒草丛中寂寞地流动着。


本田菊颤巍巍地伸出手抱住倒在他身上的人,触手尽是温热粘稠的猩红液体。


伊万一下子失了力气,跪倒在草地上。阿尔弗雷德咬紧牙关,转身朝山坡下的卡车跑去。他一边擦拭不断涌出眼眶的热泪,一边拉开手刹踩紧油门启动卡车。


卡车冲上山坡,在经过伊万身边时放慢了速度。伊万撑着枪站起来攀着车门跳进后车厢,他从车顶的天窗伸出半个身体,将上满膛的冲锋枪对准了死到临头仍不知悔改的禽兽。与王耀在村庄里的初见和王耀在夕阳下倒下的画面交替在他脑海中回放,仇恨在他胸口再度燃烧成熊熊烈火。在卡车接近仍妄图冲上来抵抗的日军队伍中后,伊万毫不留情地扣动了扳机。火光不断在枪口闪现,密集的子弹一颗颗射进敌人胸膛,炮火震响了辽阔的土地,硝烟重新出现在大兴安岭的上空。




“莫斯科广播电台,莫斯科广播电台,本月美国、英国、苏联、中国等国代表将派出代表团参加东京湾举行的受降仪式.....”


一切风平浪静后,卡车里传出有关和平的喜讯。阿尔弗雷德端着枪指挥存活下来的日本平民有序离开这片杀戮之地,他知道日本人思想顽固易走极端,怕他的解救对于对方来说是耻辱,恨不得除掉他而后快,所以他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伊万的心早不在这些日本人身上,他们是死是活与他无关,所以他的枪口并没有刻意避开平民,他只是单纯地在为王耀复仇,现在复仇成功,他自然而然地选择了回到王耀身边。而且比起阿尔弗雷德来说,他更擅长破坏而不是善后。


伊万取下波波沙冲锋枪扔在地上,本田菊把从草丛里捡回来的八音盒娃娃交给伊万。伊万看着娃娃,眼睛里渐渐有了新的泪水,他扭动娃娃后,轻灵美妙的音乐流了出来,像一条蜿蜒向远方的溪流,清澈纯净又忧伤。


阿尔弗雷德听着娃娃发出的声音,内心有痛苦的困惑,他们救下了那些日本平民,让他们免于承担侵略的恶果,可是本应该由他们拯救的王耀死了,躺在大兴安岭外的青青草地上,鲜血把他身下的荒草染红,然后又沿着柔软的叶条滴落到远东的黑土地里,浸润了整片起伏平缓的山丘。


“太阳,是紫色的。”本田菊来到阿尔弗雷德身边,喃喃道。


硝烟散去,阿尔弗雷德看到了太阳的全貌。紫色的,巨大的,即将要沉下西山的太阳,将天地都染上了艳丽而诡谲的色彩。


广播里传来沙沙的声音,阿尔弗雷德回过神,到卡车上旋转按钮调好音频,广播里放出某位政治家的演讲:


“After days of killing,peace come back eventually.No matter they are white, yellow and black, no matter their beliefs, people can well live in harmony, to build a new civilization. In that world, life, dignity and freedom will be respected by all. Any brutal atrocity and terrors will be forbidden, and any war of aggression will never take place. In that world, everyone in the earth will be friends.(经过惨烈的战火之后,和平又回到了这个世界上。无论白种人、黄种人还是黑种人,不论什么信仰,本来都可以和平相处去建成一个新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生命尊严将被所有人尊重,任何野蛮的暴行和恐怖都被禁止,任何侵略战争都不再会发生,在那个世界里,地球上的每一个人都是朋友。)”



“战争结束了。”伊万说。


他把娃娃放在王耀身上,没有再捡起躺在草地上的波波沙冲锋枪,只是抱着王耀缓缓走向太阳落山的地方,在他们身后是不断扔下头盔、枪、手雷等武器的日本士兵和平民的背影,他们怀着伤痛,一起走进巨大的紫色太阳。




美丽的额尔古纳河在浮丹点翠的树林和草色凄黄的草原中间蜿蜒,像一面镜子倒映出天空的颜色。阿尔弗雷德踏着满地金黄的落叶,来到湿润的河滩上。


"如果当时我也像你祖父一样坚持往北走,我们就会来到这里,就不会遇到那些日本人,王耀也就不会死。"阿尔弗雷德苦笑着说道。但是当说出‘如果’这个词的时候,往往就意味着一切都已成为既定的事实。


安娜知道王耀的死是祖父和阿尔弗雷德心中永远解不开的结,这样也好,至少有人还记得他的故事。所有被铭记的历史,最后都只剩下庞大而冰冷的死亡数字。那些数字下掩藏的故事,却鲜有人知晓。安娜把八音盒娃娃放在落叶缤纷的黑土地上,叮咚、叮咚的声音寂寞地回荡在金色的白桦林里,告慰黑土地下埋葬的尸骨,告慰白桦林里飘荡的灵魂,告慰那些无法陈述的凄楚故事。





后记


后来,安娜又陪同阿尔弗雷德去看了黄河。巧合的遇见了阿尔弗雷德的一位故人和另一位故人的后人。


滚滚黄流永不停歇地奔腾在古老的黄土地上,声势浩荡,自西向东连贯出养育生命的奇迹线,它的浊水沁润土地,灌溉出金色的小麦,渗进了黄皮肤民族的血液。从东北到华北,从华北到西南,只要是身体里流淌着这条河流乳液的人就从未停止过艰难的反抗。


"父亲说他和祖父都是在旧中国出生,只有我是在新中国成立后出生后的,我们的国家已经从最深重的苦难里挣扎出来,前途一片光明,所以他给我取了和祖父截然相反的名字,祖父叫王黯,我叫王耀。耀者,从光从翟,显于四方。这既是父亲对我的期望也是对这个国家的期望。"


“你祖父他还好吗?”阿尔弗雷德感慨地看着眼前年轻而充满朝气的青年。


青年神色黯淡了一些,“祖父牺牲在朝鲜战场上了。”


阿尔弗雷德感觉内心沉重而又无奈,多少人努力地活着,不要让自己死在战争即将结束的时候。可是战争结束了,战争又开始了,人类从未有一刻停止过自相残杀。他转过头,几十年未曾踏上大陆的国军老战士站在壶口瀑布边,看着不尽东流的河水,抖动着双唇呼唤:"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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