媳妇:淮南
感谢陪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有缘再见

【黑三】河流(中下下)


01
王嘉龙于凌晨三点被王耀突然的来电从睡梦中惊醒,王耀要他去拉斯维加斯带王晓梅回家。他大概是睡糊涂了,才会闭着眼口齿含糊地问:"家?哪个家?台北?香港?还是北京?"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才回答:

"只要在中国的领土上,那就是回家了。"

王嘉龙有条不紊地淋浴、刷牙、刮胡子、换衣服……待一切收拾妥当后已是凌晨五点。之后他又用了半个多小时的时间驱车前往机场,及飞机正式启动时,太阳已经从云缝里泻出金光。而地球的另一段,拉斯维加斯的夜才刚刚开始。

飞机启动前,广播里传出出请求关闭通讯工具的通知。王嘉龙正准备关机,王耀的简讯又不期而至。

【你还愿意等我吗?】

王嘉龙想了想,在屏幕上敲下看似答非所问的话:

【我想把一生的时间留给自己。】

简讯传出去后,王嘉龙不等回复便关了机。他靠在椅背上,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等待'是他和王耀之间的一个承诺,王耀未能兑现自己说过的话,而他也要违背曾经的誓言。

那时王耀正同深入骨髓的鸦片瘾斗争,他把自己锁在房间,不让任何人瞧见他烟瘾发作时的癫狂模样。自圆明园大致竣工后,紫禁城便像是被夺去了风头,渐渐冷清下来。但这冷清正是王耀喜爱的,他固执地守着不断翻新不断陈旧的宫殿,透过白玉长阶上磨损的痕迹感知岁月沧桑。而现在,这冷清为他的狼狈提供了掩护。王晓梅蹲在门外,捂着耳朵抽泣,强迫自己不去听房间里传出的痛苦的嚎叫。与之相比,王嘉龙则显得有些冷漠,他坐在殿外石阶上,看着远处的红墙绿瓦发呆,歇斯底里的叫声和那些瓷器碎裂的声音,重物倒地的声音似乎不能入他的耳,他长久的沉默,面上神情始终无波无澜。

他们所处的这方天地安静下来时,日头已经西斜,浮云的影子从雕栏玉砌上游走,暖色的光洒在鎏金的屋顶,辉煌壮丽。极目远眺,天与地都是那样的恢宏,亘古不变,只有兴亡交替的岁月于中间无声穿插。他知道这不过是皇宫里最寻常不过的一次落日,只是低着头弯着腰从朱墙下匆匆走过的宫人无权止步观赏,在权利的漩涡中苦苦挣扎的王孙贵族亦无暇驻足凝望。而这也或许是他最后一次欣赏这座禁城里独一无二的美。

王晓梅叫来宫人破开紧锁的房门,里面早已一片狼藉,似乎所有物件都被弃置在了错误的地方。他们在靠墙角的地上发现了筋疲力竭后昏睡的王耀,把他送到床上躺下后,王晓梅捏住他的鼻子迫使他清醒。

"哥哥,不要睡了。"王晓梅带着哭音说。

王耀疲倦地微笑,伸出手时宽大的袖子沿着枯枝一样的手臂掉落,露出长长短短血肉模糊的抓痕,触目惊心。他拭去王晓梅的眼泪,有气无力地说:"明天,我带你们出去看戏。"

"我们今天晚上去不行吗?"王晓梅不甘心地问。

"入夜后禁止出宫,这规矩,你不是不知道。"王耀说,虚弱的目光丝毫不肯落在王晓梅身后的王嘉龙身上。

"这紫禁城这也禁,那也禁,一点也不自在。大哥跟我一起去台湾,那里可没这么多规矩。"

"又在说胡话了,大哥要是跟你走了,谁来管理这万里河山?"

"给他们爱新觉罗氏的人管好了!他们总是对咱汉人疑神疑鬼的,不如都交给他们,让他们去折腾,没了咱汉人,看他们这'大清'的名号还能挂多久!"

"越说越离谱了。"王耀轻斥。

第二天,他们去闹市里看京戏,台上正在上演【红鬓烈马】,讲的是薛平贵和王宝钏的故事。英雄美人的戏码从古至今被演绎了太多次,多少有些落了俗套,戏子咿咿呀呀的唱腔也并不能博得来自南方大小姐的欢心。王晓梅被放养得野了,言行举止皆不似寻常富贵人家的闺秀那般矜持柔弱,张大了嘴在王耀跟前打哈欠也丝毫不觉有不妥之处。

"困了?"王耀把新沏好送上来的茶水倒进王晓梅跟前的茶盏。

"咿咿呀呀的听得我脑瓜子疼,还比不上我们那里布袋戏精彩。"

"京戏和布袋戏各有千秋,不能说谁比谁好的话。"

王晓梅撇撇嘴,打心眼里不认同她大哥的话,除了台上女旦白底粉面凤眼敛光的妆容让人赏心悦目外,她再找不到能吸引目光的东西。

"你若真是困了,我们就回宫。"王耀见她无精打采实在提不起兴趣的模样也不强求,只是他话音刚落,王晓梅便好奇地问:

"他们在做什么?"

王耀转头,戏台上'王宝钏'宣称不做嫌贫爱富之人,宁愿同生养她的父亲断绝关系,也要与薛平贵做结发妻子。此时他父女二人正击掌盟誓,约定往后无复相见。

"三击掌。"一直沉默的王嘉龙突然开了口。

"击掌做什么?"王晓梅追问。

"击掌原是为了盟誓,但三击掌多用于断义。"王嘉龙不冷不热地回答。

"大哥不是说一家人是不允许断绝关系的吗?"王晓梅皱着眉头显出疑惑之色。

王耀看着戏台上的表演,假意没听到王晓梅的话。回宫途中,王晓梅在马车里摇晃了几下便觉困意难耐,裹着王耀的披风趴在王耀腿上安心地睡去。

王嘉龙看着无知而无忧的女孩,终于用平淡的语调说出了刺痛王耀的话:"你不会把她也送出去吧?"

熟睡中的女孩还对【江宁条约】和条约所涉及的内容一无所知,所以还能安心地躺在她心中最强大的'保护神'的怀抱中,不必去忧虑外界的风云变化。

王耀低着头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的情绪,对王嘉龙的话答非所问:"我会带你回家。"

"什么时候?"

"……"

" 十年?二十年?还是条约上协定的九十九年?"

王耀又沉默许久,才小声地唤:"嘉龙……"

王嘉龙知道他又要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为他的软弱无能开脱,曾经那个敢马踏匈奴驱逐突厥的东亚之王被西方人的坚船利炮吓破了胆,再说不出雄心壮志的话。

"假如你不能给我一个期限,那就不要让我抱着信念等下去,我们大可以像戏里的王家父女一样,三击掌,从此恩断义绝。你不为难我,我也不为难你。我们一别两宽罢。"

"给我一些时间!嘉龙,那些蛮夷的武器实在厉害,我们的钢刀长枪在他们面前毫无还手之力。给我些时间,至多九十九年,我正在学习制造像他们那样的武器,总有一天我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在决绝的言语的刺激下,王耀终于忍不住袒露了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几千年漫长的岁月里,他并非永远高高在上,也并非从未品尝过屈辱的滋味。如若他是会轻易就被吓破胆的国家,那么他早在西方人来犯之前就已经消失在历史长河中了。

王耀的答案并不够理想,但是对于王嘉龙来说已经足矣。他们从来不惧岁月长,只忧故人心易变。

"给你我一生的时间,够吗?"

02
来拉斯维加斯之前,王晓梅还在纽约闲逛了一圈。偶然间,她发现了一家二战主题的书店。

她怀着猎奇的心理走进书店,不意外地发现店里有关二战的书籍只大多聚焦于欧洲战场,太平洋战场的曝光度稍显不足,而亚洲战场更是近乎销声匿迹。她笑笑,转身打算离开,不经意的目光却定格在书架隔出的走廊尽头,来不及收回的轻松笑容僵固后逐渐消失。墙上张贴了被放大的黑白老照片,中正堂前,青天白日旗下,着深色旗袍的她和一身军礼服的王耀在受降仪式结束后合影留念。彼时,拍照的人要他们兄妹二人离得近些,王耀便象征性地朝她的方向移动了些距离。王晓梅侧头看她整整五十年未曾谋面的兄长,记忆里饱满丰润的脸颊如今消瘦得只剩下一层黄黑的皮,原本低平的颧骨现今高高耸立,唯一还能让王晓梅找到几分熟悉感的是压低的大檐帽下挺直的鼻梁,王晓梅还记得王耀被难以忍耐的鸦片瘾折磨得奄奄一息时,她捏住王耀的鼻子利用身体对空气的自发渴望把他从虚脱后的昏厥中唤醒。她哭着说'哥哥,你不要睡',王耀从来对她言听计从,哪怕清醒即意味着他将要和新一轮的烟瘾作最痛苦的抗争。

照相师说他们的距离还是太远了,王耀便又矜持地将两人的距离缩短到一个拳头那么长。王晓梅明白她和王耀之间的矛盾并没有被半个世纪长的岁月消融,王耀带着上海最顶尖的裁缝赶制的旗袍来到王晓梅的住所时,王晓梅刻意穿了最华美的和服,面无表情地站在檐下走廊上迎接。挂在屋檐上的玻璃风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王耀散落在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到眼前,掩去了眸子里的震惊无措,也模糊了视线里那个亭亭玉立的身影。

离别从来就不是一件美好的事,而她从来任性不够识大体,也就不会像王嘉龙那样温柔地告别。她知道那个野心勃勃的俄国人突然造访绝非好事,也知道心事重重的王耀有很重要的事瞒着她。她曾暗自揣测王耀是否会因为战败将她送给本田菊,但这个想法一旦产生便会被她自己否决。因为本田菊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暴露了企图吞并她的野心,甚至已经将士兵带到了台湾本岛,王耀却表态强势,同时积极备战,迫使本田菊最终知难而退。理智上,王晓梅愿意说服自己相信王耀,可是鉴于嘉龙的前车之鉴,她又无法让自己安下心来。

最终,她决定亲自去挖掘王耀的秘密。

"你们能让本田菊把辽东半岛吐出来,也能让他放过台湾的,对吗?"

"你不能太贪心,把辽东半岛争取回来已经不易,要让本田菊放弃台湾,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同意。"

"他要多少白银我都给!黄金也行!"

"这不是白银或者黄金的问题。他的野心就算是白银黄金也满足不了。"

"斯捷潘!只有你能帮我了,那是我妹妹呀,你能把娜塔莎拱手让人吗?"

"看来你真的是走投无路了。看在我们相识多年的情面上,我会跟本田菊谈谈台湾问题。但是我这么做似乎是得不偿失。"

"你要多少白银……"

"我暂时不需要那些东西,况且你的老佛爷刚办完六十大寿,现在又要赔偿本田菊两亿白银,你还能拿出多少白银?"

"……除此之外,我也没有能够给你的了。"

"不,你知道我想要什么,而且你能够给。"

"……你让我考虑考虑。"

躲在书桌下的王晓梅偷听了这场决定她命运的谈话,她用手紧紧捂住嘴才没有让自己发出受伤的小兽一样的呜咽。斯捷潘走后,她从桌子底下钻出来,声泪俱下地控诉:

"为什么要答应本田菊的要求?为什么要战败?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我送人?"

"我不是你的亲人吗?为什么说不要就不要了?你说话呀!"

"你真是个窝囊废!"

久别后的重逢并没有带来期望中的喜悦,王耀却连失望或痛心的神色都不敢显露。过分小心过分谨慎的态度也在时时刻刻提醒王晓梅他是个抛弃妹妹后又来扮可怜的罪人。比起因动荡时局而无暇解决的旧怨,王晓梅更恼恨王耀当时的懦弱,不敢重提旧事,不敢向她祈求原谅。照相师再一次提醒他们这对特殊的兄妹应该表现得更亲昵,因为这张合影将会登上报纸的头条,向岛上的居民宣告喜讯:台湾终于回到了祖国的怀抱。

王耀无意识地抿紧了嘴唇,却没有再靠近。王晓梅终于抑制不住让她躁动又酸涩的怒火,恨恨地咬紧牙关,从鼻腔里喷出粗重的气息。王耀会错了意,不动声色地挪动脚步远离王晓梅。王晓梅气得眼泪都快落下来了,她从来不知道王耀原来这样蠢,为了尽快结束这段尴尬又难熬的时光,她主动挽住王耀的手臂。

王耀仍是一惯不显山露水的严肃神情,直视着照相师的眼睛都不见半分闪烁。王晓梅强迫自己面对镜头微笑时,王耀抬起另一只手轻轻覆在她挽着他的手上,军用白手套并不够光滑细腻,在她的手背上来回留恋摩挲,痒痒的感觉直蹿到了心尖。王晓梅将脸上的笑容幅度扩大了些,同时也睁大了眼,不让眼睛里积蓄的热泪滚落。

她从来就不愿意恨他,她也知道他从来不愿意伤害她。只是这个世界已经变了,涅槃重生的他必须放下那些不可一世的骄傲去接受强者的改造,他和她的命运也不再只由他说了算,短暂的相聚最终却换来更长远的分离。院子里的樱花树被王耀亲自替换成了梅树,王晓梅坐在檐下走廊上,看他挥舞着铁锹忙得满头大汗,脱下暗绿色的军服后,白衬衫在太阳底下晕出模糊的光晕,晃得她眼睛生疼。

王耀于初秋在她的院子里种下了稀疏梅林,深冬却只留了她一人与孤清的月与梅做伴。春去秋来,繁华落尽,天寒日暮,她守着横枝疏影终于对等待绝望,在记忆也输给了时间后,旧时常常遥望的故乡也就成了现在陌生的异乡。

人群的异动传来时,王晓梅正跟侍者要了杯草莓冰激凌,她已经输了好几局,越来越吝啬的阿尔弗雷德不会再为她毫无节制的挥霍买单,花自己的钱到底还是会觉得肉疼,王耀如果再不现身,她这自暴自弃的堕落模样也就难以维持了。

侍者送来冰激凌时,王晓梅期待已久的人也终于穿过人群出现在视线中。她狠狠咬了一口冰奶油,然后打了个寒噤。她对甜食偏执的喜爱正如同阮氏玲对甜食偏执的抗拒,追根到底只是一种习惯。阮氏玲其实并不那么讨厌甜食,只是她一路披荆斩棘,似乎得到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得到,只有那颗心历经苦难而越发倔强刚硬。无依无靠的时候,她只能小心地维护着坚强的形象,不让那些短暂的甜美像腐蚀牙齿一样腐蚀她的心。而王晓梅也不是真的喜欢那些甜腻了的味道,只是她已经从生活中体会到太多无奈和残酷,而从来没法笑着原谅的她亦克制不住在王耀跟前的任性,更不善于像阮氏玲一样用坚硬的外壳把自己伪装得冷漠而无懈可击,她需要通过舌尖上感受到的甜意缓解内心的苦涩,正如同她需要对王耀歇斯底里才能淡化她对他越发深刻的怨恨。

阿尔弗雷德主动迎上去,王耀却对他视若无睹,目不斜视从他眼前经过,目标明确地走向王晓梅。他最终停留在王晓梅对面,与她隔了一张牌桌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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