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见

"我们要马上离开这里。"'王耀'站起来，在亚瑟带着兴味的审视中拉着你往外走。
　　
　　"去哪儿？"你无意识地问。
　　
　　他停了一下，似乎并未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但很快就有了主意，他说:"跟我来。"
　　
　　你跟他离开，但是还未走出门，突如其来的恐惧便化作一只巨手紧紧攫住了你的心，你仓惶地从他手中挣脱，他转头看你，先是有些惊疑后慢慢变成不知所措的尴尬。
　　
　　"弗朗吉，你先带……带小助理离开这里，不要让阿尔弗找到他。"亚瑟看足了你们的好戏才出声打断你们面面相觑的尴尬。
　　
　　弗朗西斯吹了一声口哨，漫不经心地走到你跟前，"跟哥哥走吧。"
　　
　　你心绪复杂地看向王耀，同他礼貌道别后才跟弗朗西斯离开。即使你认为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也不会跟'王耀'离开，但你还是为那样粗鲁地挣脱'王耀'而感到愧疚。
　　
　　你跟弗朗西斯上了车，他提醒你系好安全带，你这么做的时候，他一直若有所思地盯着你，好似在将你和记忆中某个日趋模糊的印象作比较。
　　
　　你用刻意的咳嗽声提醒他该收回目光了，他不慌不忙地转过头启动汽车，在你打算问他去哪儿时，他先问出了你想逃避的话题。
　　
　　"你害怕他？因为你抢了他的身份？你害怕他会因此记恨你？"
　　
　　你摇头，"不，我不怕他。交换身份这件事本身还没有足够的证据，我不会因为亚瑟几句话就否认自己的现在。"
　　
　　"那你刚才在害怕什么？"
　　
　　"……"你无法向弗朗西斯解释你心中的感受，与其说你害怕'王耀'，不如说你害怕的是亚瑟提出来的猜测本身。
　　
　　弗朗西斯笑了笑，说:"刚开始，我认为你不是王耀，即使你们有完全一样的容貌，我也明白你不是他。可现在，就算你有和他完全不一样的言行举止，我也觉得你就是他。"
　　
　　"因为心理暗示的作用？"
　　
　　"也许吧。仔细观察后确实能发现你和王耀在样貌之外的相似之处。"弗朗西斯侧过看了你一眼后继续说，"王耀的童年在中国的孤儿院度过，后来被伊利亚相中才带到了莫斯科，尽管王耀对他的童年已经没有太清晰的印象，但他许多性格特征、生活习性都是那时养成，例如他微笑的时候习惯不露齿，看起来比较内向羞涩，你微笑时也是这样。而我注意到另一个'王耀'并不这样，我想或许是因为华裔孩子受美国年轻而活力四射的文化影响，表达情绪时习惯用更加夸张的面部表情。"
　　
　　你闷闷地说道:"你说的那些关于王耀的事，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弗朗西斯沉默了片刻后，道:"那么问题出现了，究竟是什么让我们成为了我们？记忆还是躯壳？"
　　
　　"我们要去哪儿？"你突兀地转移话题。
　　
　　弗朗西斯颇有自信的笑着说:"去一个阿尔弗雷德暂时找不到的地方。"
　　
　　弗朗西斯所谓阿尔弗雷德暂时找不到的地方原来是老亨利的家，老亨利一如既往的友善，他特意给你泡了绿茶，这种饮品在欧美地区并不受欢迎，因为从它的清香里品尝不到一丝甜味。老亨利自己也不是绿茶爱好者，你猜这些茶叶是为'王耀'准备的。弗朗西斯就拒绝了绿茶和咖啡，老亨利不得不拿出珍藏多年的红酒招待挑剔的他。
　　
　　"亨利，说说王耀的事吧，你们一起生活了五年，总会记得一些事。"弗朗西斯轻轻摇晃着红酒杯，笑着看向老亨利。
　　
　　亨利凝眉苦思了一阵，才道:"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很多事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我知道他是个很温柔的人，说话的语速比一般美国人慢，很少有情绪激烈的时候。那时候我并不清楚他和琼斯先生具体是做什么的，我只知道他们都很忙。学校有活动的时候需要家长参加时，他从不缺席。因为我们家庭的特殊性，在我的印象中，他扮演的角色更加类似母亲。"
　　
　　弗朗西斯若有所思地问:"他现在回来了，你觉得他跟以前有变化吗？"
　　
　　"你为难我了，孩子的记忆本来就存在偏差，又经过这么多年，我已经无法依靠主观感受分辨他的变化。"亨利耸肩无奈道。
　　
　　"假如一开始我带小助理来见你，告诉你他是王耀，你也无法区分真假吗？"
　　
　　老亨利迟疑了一下，"这很难说了。他跟王耀的性格差异太大，即使我的记忆已经模糊，但仍能感觉到不同。可如果你们都坚信他是王耀，我或许就会怀疑自己的记忆，毕竟他和王耀实在太相似。"
　　
　　弗朗西斯笑了两声，说道:"有意思，人类真是容易被他人思想左右的生物。还是继续讲王耀的事吧。"
　　
　　老亨利问:"你想听到关于他的哪方面的事呢？"
　　
　　弗朗西斯看了你一眼，"他爱阿尔弗雷德吗？"
　　
　　老亨利想了想，说道:"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你不能期望一个孩子懂爱情。"
　　
　　"那根据你现在的经验判断，他们之间有爱情吗？"
　　
　　老亨利一边努力回想一边回答:"我想是有的。琼斯先生在某种程度上并不算是个称职的父亲，他出身不凡，从来都是别人替他操心，他从来不关心别人的事，所以他既不懂照顾孩子也没有家庭责任感。而王先生是华裔，又在中国生活过一段时间，他有中国人常见的对家庭的渴望和责任感，我的所有事务都是他在操办，琼斯先生一开始完全从这些家庭琐事中抽身。但当王先生把时间都倾注在家庭上时，琼斯先生也不得不回归家庭，我读一年级的时候只有王先生来学校看我的表演，但是三年级的时候，琼斯先生也来了。琼斯先生一直都是精力旺盛又开朗健谈的人，王先生虽然温和但相比之下会让人稍感内向，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常在想这样两个看起来截然不同的人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呢？现在想来，不是琼斯先生风趣幽默也不是王先生沉闷无趣，是我的视角太片面，只看到了王先生在家庭中寡言又柔软的那一面，没有看到他在外面雷厉风行的另一面，同样，我只看到了琼斯先生在王先生面前不停逗乐的样子，没有看到他对别人是如何的狠辣无情。王先生离开以后，琼斯先生接管了所有关于我的事务，他还在费心维持我们这个家庭，我想这也许是琼斯先生爱王先生的最佳证据。"
　　
　　你心里明白弗朗西斯一直在动摇你的自信，他试图借助回忆的力量唤醒你的另一重身份，尽管这种方法收效甚微，可你还是天然地感到排斥，你想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不要再被动地接受他们想要传递给你的信息，所以你说道:"你们一直在跟我讲王耀和阿尔弗雷德的故事，但很少提及王耀和伊万的故事。"
　　
　　"你想知道伊万的事？"弗朗西斯的神情颇耐人寻味，似乎关于伊万的事并不受欢迎。
　　
　　你用力点头，弗朗西斯越不情愿，你反倒才越觉得接近事情真相。
　　
　　"少了他就让我感觉这个故事不完整了，他应该是这个故事中不可少的一环。"
　　
　　"伊万和王耀，他们的事很复杂也很隐晦，我讲不好他们的故事，如果你对他们的过去感兴趣，你应该去问'王耀'或者伊万，除了他们，没人能讲好他们的故事。"弗朗西斯敷衍道，接着他又问你，"你对过去是否还残留印象？"
　　
　　你像个外交官一样斟酌他的意图，谨慎地回答，"你说的是谁的过去？王耀的还是我的？"
　　
　　弗朗西斯看着你露出了难以琢磨的笑，就在这时门铃突然响起，你的心受到了惊吓，虽然弗朗西斯说阿尔弗雷德短时间内不可能找到亨利家，可你仍然无法让自己放轻松，不可抑制的草木皆兵。
　　
　　亨利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画面显示出门外监控器拍摄到的情景。
　　
　　"琼斯先生？"亨利神情有些困惑。
　　
　　弗朗西斯愣了一下，懊恼道:"糟糕，他既然能偷偷给亚瑟安装监听器，便也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给我安装追踪器。"
　　
　　"不！我不能见他！"你赶紧强调。
　　
　　"其实你没必要那么惊慌，前提是你真的认为你的记忆不存在任何问题。"弗朗西斯安抚你的同时也还在趁机揭露你内心的不安。
　　
　　"我相信我的过去并非虚假，可是显然你们都被亚瑟的猜测迷惑了，无论我说什么，你们都不会相信我就是'我'。"你正色道。
　　
　　弗朗西斯明显不相信地点头，然后提醒四处张望的你:"这里是二十八楼，要想离开只有走正门。"
　　
　　"或者我可以躲起来。"
　　
　　"这是个好主意，你打算躲到衣柜里还是床底下？是不是还应该让阿尔弗雷德数三下，等你藏好了再进来？"弗朗西斯讽刺道。
　　
　　"那你说说看，我该怎么做？"你有些恼怒了。
　　
　　弗朗西斯语气轻松:"什么也别做，看他怎么说怎么做。"
　　
　　你认为他站着说话不腰疼，可你确实没有别的主意了。亨利在弗朗西斯的示意下给阿尔弗雷德开了门。你看着他走进来。目光一直锁定在你身上，你想主动跟他解释，但又怕自己的行为是欲盖弥彰。
　　
　　"亨利，你和波诺弗瓦先生可以先回避吗？"阿尔弗雷德对亨利说道。
　　
　　亨利颇有些为难，看了看你又看了看弗朗西斯，虽然从外表看来他是这里最年长的人，但事实上他也许是最年轻的人，"额……波诺弗瓦先生？"
　　
　　弗朗西斯放下酒杯从沙发上站起来，对阿尔弗雷德说:"我可以回避，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做伤害他的事。"
　　
　　阿尔弗雷德皮笑肉不笑，"我想我不需要你来提醒这一点。"
　　
　　弗朗西斯摇头，难得严肃起来:"不，你恰恰是最需要被提醒的人。阿尔弗，人类的喜爱之情超过一定范围而又得不到满足时就会产生毁灭的欲望，伊万是前车之鉴，我希望你不要重蹈覆辙。"
　　
　　阿尔弗雷德没有应承也没有拒绝，弗朗西斯或许把他的态度看作是默认了，便带着亨利进了书房。
　　
　　客厅里现在只剩你和阿尔弗雷德，他向你走来一步，你就紧张地后退一步，于是他停下来站在距离你大约两米左右的位置，像以前一样用公式化但显得客气了许多的语气对你说:"亚瑟说他的猜测还没有确凿的证据支撑，所以让我不要贸然行事。但他说那个'王耀'已经承认他的记忆并不完整，存在很多空白的不连贯的地方。"
　　
　　你用自己的想法解释道:"他沉睡了太多年，有些事记不清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吧。"
　　
　　阿尔弗雷德不置可否，继续说:"我记得你说过你看到过一些战争的画面，那应该是千禧年前的记忆——"
　　
　　你赶紧打断他:"那是我不切实际的幻想。"
　　
　　"你还要去莫斯科吗？"他突然问。
　　
　　你愣住，想了想点头，"是的。"
　　
　　阿尔弗雷德笑了笑，"我知道了。"
　　
　　你并不理解他的'知道了'是什么意思，在你为他含糊不清的话 忐忑不安时，他突然掏出手枪，怒气值迅速蹿到高点，像是刚从笼中放出的野兽，要生吞活剥了视线里遇到的一切——也就是你。
　　
　　"琼斯先生，请保持冷静，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在阿尔弗雷德快速向你逼近的时候，你一边后退一边举起手试图在两人间隔开距离。
　　
　　阿尔弗雷德用枪顶着你的脑门，这让你想到了弗朗西斯讲述的关于王耀和阿尔弗雷德的往事，阿尔弗雷德用胁迫的方式带走了王耀，从而在一开始就将这种感情定位在不完全平等的位置。
　　
　　阿尔弗雷德近乎咬牙切齿地说:"我等了五十年，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话！我要怎么保持冷静，不如你来教教我，我在跟敌人战斗，你却替那些不负责任的政客背锅，我说带你去没人能找到我们的地方，你却把自己送上了死刑台，你做了一个不被称赞的英雄，但凡你能为我多考虑一些，你就不会做出那些蠢事。你指望我像没有遇见你一样在你死了以后仍然不痛不痒地活着吗？你真的不知道你对于我来说有多么不可或缺吗？亚瑟和弗朗西斯联合起来监禁了我，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被执行死刑而没有人在乎，你明白那种感受吗？这五十年中，我时时刻刻都在等待着，等待着你死亡的消息传来，然后我便结束自己的生命，你知道那种不抱希望的等待有多么煎熬吗？"
　　
　　你被阿尔弗雷德失去理性的言行震惊，尽管他在你的印象中一直不是温和有礼的人，但也从未像现在这样表情略显狰狞，行为更是不可预测。
　　
　　"琼、琼斯先生？"你已经退无可退，靠在冰冷的墙上，露怯地喊他。
　　
　　"如果你敢欺骗我，我一定不会饶了你。明白了吗？"
　　
　　阿尔弗雷德睁大了眼睛恐吓道，你赶紧点头，接着他又说道:"事情没水落石出之前，谁也不能离开纽约！"
　　
　　你顿时有了小情绪:"你不能这样做！不管我是谁，你都没权利这么做！
　　
　　阿尔弗雷德的怒火却消减了不少，他冷笑道:"我知道我的脾气不好，你现在对我的恐惧超过伊万，所以你会想到他那儿去寻求庇护。但如果我告诉你以前的事，你就会明白他才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阿尔弗雷德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非常熟悉的狙击枪从对面楼栋发出的红色射线在故意引起他的注意力后定在了他额头中间。紧接着他的手机响起。
　　
　　阿尔弗雷德小心翼翼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手机，按了接听键，伊万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
　　
　　"你敢动一下，我的人就敢扣下扳机。"
　
　　"你疯了！你杀了我，你这辈子就别想安生了！"
　　
　　"反正我已经活了一生了，假如再这么没有意义的活下去，生与死对我有什么区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