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见

雪花从塔楼顶端的红宝石五角星上方掠过，不辞辛劳地穿过在凛凛寒风中警惕地注意着博罗维茨基山岗下战火蔓延现状的红色建筑群，落在行人的发梢肩头，层层堆叠，才略成气候便被无情地抖去。

王耀站在纷飞的雪花中等待军车从远处驶来，仍然穿着单薄的黑呢大衣，浑身冰凉，血液似乎早已凝固。早晨离开伊利亚的私人府邸时，秘书送来一件厚实的羊绒大衣让他穿着离开，但被他婉拒了。王耀动了动冻僵的双脚，听见身边负责护送他前往火车站的年轻战士用俄语嘀咕着“莫斯科大地上，唯见克里姆林宫高耸，克里姆林宫上，唯见遥遥苍穹。”

王耀询问推进到莫斯科郊外的战况时，年轻战士拉开军车车门，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回答道：“敌人从西面发起了对莫斯科的正面进攻，我听到一些消息，这次会战将成为第二次‘凡尔登战役’。”

王耀钻进军车后座，年轻的战士替他关上车门，随后将背上挂着的枪换到胸前并坐到副驾的位置。汽车启动后往前行驶了一段距离，遇到一辆迎面而来的军车。王耀心有所感，降下车窗，注视着那辆从旁经过的军车，车身交错的短暂时间，他看见对面的车窗被摇下，车里的人也正转过头看着他，一双紫色的眼睛冷若冰霜。

两辆军车都停到了路边，王耀打开车门正打算出来，紫眼睛的主人便按住了他的肩膀。

“外面气温太低，你穿的太薄了，就呆在车里吧。”伊利亚不由分说地挤进后车厢，迫使王耀往一旁挪了些位置。

他在车外呆了没多久，进入车厢后寒气却似乎已经凝固在他的军大衣上，王耀只是挨着他坐便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寒意。

“莫斯科的冬天向来如此阴冷吗？”王耀问。

“一向如此。”伊利亚说，“阳光温暖明媚的日子短暂又稀少，所以我们喜欢外形酷似太阳的向日葵。但是在寒冷阴郁的冬季，向日葵不会开花，战争结束后，我会让研究院培育能在冬季开花的向日葵，让它温暖莫斯科的冬天。我早就打算在郊区别墅附近种一片向日葵花田，但是因为这种小布尔乔维亚情调我被上司批评了，况且战争又来临了，我不得不放弃这个想法。”

王耀闻言笑了笑，“中国人也喜欢向日葵，因为中国人喜欢吃葵花籽。”

伊利亚的眉毛抬高了一些，从大衣口袋里抓出一把黑黑小小的葵花籽，作势塞到王耀手里。王耀手足无措后连忙脱下皮手套，两手并在一起接住伊利亚抓得这一把小葵花籽。

“带在身上，坐火车无聊的时候就嗑瓜子打发时间。”伊利亚因为做了一件让王耀意外的事看起来有些得意。

“这个品种的葵花籽太小了。”王耀疑惑地问，“苏联没有籽比较大的向日葵品种吗？”

“吃葵花籽是为了填饱肚子吗？”伊利亚反问。

“当然不是。”

“既然不是为了填饱肚子，那么它籽大还是籽小就没什么区别。我们享受的是用它来打发时间的乐趣。”伊利亚顿了顿，又说，“也许你并不享受这个过程。”

王耀谨慎地抿了抿唇，“你们考虑过从莫斯科撤退吗？”

“我们只考虑过战败，没有考虑过撤退。”伊利亚的回答几乎没有犹豫。

王耀的心霎时蒙上了一层黯淡的灰色，伊利亚的勇气和决心反衬着他的软弱和无能。

“我放弃了我的首都，让它遭了灭顶之灾。”

伊利亚转移话题道：“德国佬说他们从往望远镜里已经能看到克里姆林宫塔顶的红星，但我知道他们在说大话，我站在克里姆林宫最高的塔楼上用视野最远的望远镜往郊外看，只有野狗在觅食，一个德国佬的鬼影都没有。”说着，伊利亚叹了一口气，长久以来王耀只能从他脸上看见的坚毅而自信的光彩黯淡了下来，“我想像过最坏的情况，想像过我的葬礼，人们带着向日葵祭奠我曾经来过，他们在我的棺柩前大声朗诵普希金的诗，歌颂我对这片土地的爱与奉献。但是像我们这样的存在是没法拥有葬礼的。”

“不管别人怎么看，我相信，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莫斯科。”王耀说。

“毫无疑问，一定是这样。”伊利亚眼神炙热地看向王耀，王耀却别过脸，神色冷淡地注视着守卫的士兵。

伊利亚暗暗叹气，“他们认为你是纤弱的花，寒风一来就香消玉殒。”伊利亚握住王耀放大腿的手，“但我知道你不是。”

王耀抗拒性地动了动手指，没能挣脱伊利亚的手，他至今仍然记得那被紧握着的感觉，冰冷而有力。

“你认为我是什么？”王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等到胜利那一天，我会告诉你答案。”伊利亚狡黠地笑了笑，“希望那一天不会让我们等得太久。”

雪越下越大，王耀通过车厢后面的玻璃望出去，伊利亚的身影被远远甩在后面最终完全隐没在凄迷的风雪中，好像他的出现只是一场接近真实的幻梦。伊利亚承诺王耀的答案直到他消亡那天也没有被揭晓，他似乎忘记了这回事，王耀也不主动追问。决定亲自去莫斯科解决与俄罗斯关系继承问题前夕，王耀让秘书寻遍了北京城也没找到一朵在冬季绽放的向日葵，暗暗恼恨之际，突然又想明白了，他此行前往莫斯科不是为了祭奠，即使真找到了冬天盛放的向日葵，他也不能将它带进莫斯科带进克里姆林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