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组」让他降落（下）
伊万替王耀安排了夜宿的房间，依然是他曾经居住过的那间客房，让人眼花缭乱的马赛克地砖，雪花膏石装饰的浮雕，猩红的壁画以及那些华丽厚重的家具，与刻意忽视的记忆一一吻合。
老女人自觉走进浴室准备泡澡用的热水，她虽然苍老但手脚却很麻利，王耀看见她往冒着热气的水里加了什么东西，目光攸地收紧了。
“不要紧张，只是安神的精油。”伊万安抚道，“这里没有安装现代化供暖设施，先泡个热水澡让身体暖和起来会睡得更安稳。”
和伊万互道晚安后，王耀关上了客房的门，脱了衣服踏入光滑的浴缸中，让温热的液体慢慢浸过身体，因严寒凝固的血液在皮肤下畅快地流动起来。身体放松下来，困意便开始蔓延，他打了个哈欠，看着正对着浴缸的壁砖上画着的芭蕾舞女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强烈的压迫感袭来，他想睁开眼睛却像是被困在了梦魇中一样，意识在挣扎，身体却不受控制。有个东西在他身边盯着他，那是超越五感的第六感所感受到的现状。他急切地想要从梦魇中挣脱出来，内心焦虑不已，无法支配身体的恐惧几乎吞没他，灵魂被禁锢在僵硬的躯体里尖叫。终于，他脑袋抽动了一下，似有千斤重的眼皮也在那一瞬间睁开了，在剧烈的喘息中他慢慢夺回身体的控制权。
环顾雾气腾腾的浴室，除了他连个鬼影也没有。
王耀裹上浴衣离开房间，站在二楼楼梯前看见客厅的壁炉里跳跃着温暖的火光，他暂时不想留在房间便走下楼，坐在离壁炉最近的沙发上，若有所思地盯着燃烧正旺的火焰。过了一阵，他换了个姿势，目光不经意间看到两点微弱的光，就像黑暗洞穴里悬停在空中的萤火虫。定睛一瞧，原来那里坐着一个人，身体都陷在沙发的阴影里，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王耀镇定下来，礼貌地和那个幽灵一样的人打招呼：“晚上好。”
那个影子往前倾了倾，爬满褶皱的脸渐渐在火光的映照下变得清晰。
“晚上好，王先生。”
“这么晚了，您不休息吗？”王耀问。
“主人还未入睡，仆人不能休息。”
“你在这里工作了多长时间？”
“五十年或者更长。”
“您一直住在这里吗？”
“波波夫家的女孩世世代代守护这栋别墅。”老女人回答。
王耀抬头看了看二楼，主人的房间闭得严严实实，门缝里没有透出一丝光线，“我想伊万已经睡了，您先去休息吧，如果有什么事，我帮您应付着。”
老女人那双陷进眼眶骨里的眼睛牢牢地钉住他，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阵，她站起来，勾着身体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王耀看见她走进挨着厨房的一间屋子，以为她去休息了，可是没多久她又带着一件黑色毛毯回来了。她的眼睛不太好，在昏暗的客厅里行走远没有灯火通明时那般轻松灵敏。
谨慎地挪到王耀跟前，她将毛毯展开盖在王耀的腿上。王耀微笑着说：“谢谢。”
她说：“晚安，尊贵的客人。”
看见她的身影消失在那间挨着厨房的屋子，王耀收回目光，继续对着温暖的壁炉出神。火焰暖黄色的光映照着他的脸，他的脸在温暖又干燥的空气中逐渐变得呆滞。他调整坐姿缓解肢体的僵硬感时，目光不经意地瞥见对面沙发上射出两簇幽亮的光。
他以为苏珊娜去而复返，但是那几乎占据了整个沙发的身形显示坐在那里的不是一个瘦小的老女人，而是一个高大强壮的男子。
王耀定定地瞧着那个阴影，“伊万？”
阴影的上半身往前倾了倾，昏暗的光线中出现年轻俊郎的脸，以及坚定而稍显冷漠的目光，是伊万没错。
“睡不着吗？”伊万问。
王耀看着他说：“俄罗斯是我第一次以平等身份出访的附属国之外的国家，我想信任俄罗斯，接踵而来的却是欺骗和背叛。”
火光在伊万的脸上跳跃了一下，他神色不变，镇定地说：“你很难找到相互之间没有欺骗和背叛的两个国家。”
“你说的没错。”王耀笑了笑，“我有点困了想去休息，但是你还在这里。”
“我在这里和你去睡觉有什么联系？”伊万疑惑地问。
“苏珊娜说主人没有休息她也不能休息，’我答应苏珊娜，会替她守夜。”
“她的主人......”伊万若有所思地低下头，“你去休息吧，我不需要人守夜。”
王耀站起来，“既然如此，晚安，布拉金斯基先生。”
“晚安。”伊万说道，仍像座小山端坐在沙发上，目送他离开。
王耀这一晚睡得极其不安稳，尽管他将被子裹在身上，不留一点缝隙给冷空气钻入的机会，可他仍然感觉一股莫名的寒意笼罩着他。熬到黎明时分，他又被冻醒了，昨夜入睡前他没有拉上窗帘，外面是一片青灰色的世界。受温带海洋性气候影响，圣彼得堡的冬季比莫斯科温暖，但是荒凉的郊区还是十分阴冷，树林和草地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一眼望去，到处都是白茫茫的，肃杀又宁静。
就在他压紧被子准备再睡一会儿时，窗户那边传来一阵咚咚响声，他伸长了脖子往那边看，一个黑色的影子趴在窗户上正朝他挥手。
王耀快步走到窗户前，拉开窗户，惊讶地看着爬到他窗外的男人，“你在做什么？”
伊万摇了摇头甩下连衣帽，露出冻得通红的脸颊和结了冰渣的眉毛、睫毛。
“快进来吧。”王耀拉着他的手臂说。
伊万摇摇头，拉开羽绒服拉链，从怀中拿出几朵郁金香，递到王耀跟前。
王耀愣了下，接过那束带着伊万体温的花，问道：“现在是冬天，你从哪里找到这些花的？”
“附近的庄园，我知道那里住着一位生活奢侈的女主人，就算是冬天，她房间里的鲜花也是一天一换。”
“你怎么过去的？”王耀问。昨夜遇上了强降雪，仅仅过了一夜，地上的积雪便厚了几英尺。这样的天气下，恐怕道路都被堵了，汽车根本没法通行。
“骑马去的。”伊万回答。
“你什么时候去的？”
“夜里就过去了。”
王耀想了想，带着暗示问他：“你做了这些事，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回报？”
伊万却摇头，“什么也不要，有些事我心甘情愿去做，就不需要回报。”
王耀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替他拭去脸上的冰渣，“先进来再说吧。”
伊万眨了眨眼，问他：“你知道Russian jumping吗？”
王耀抓紧他的胳膊说：“你想做什么？”
“放心。如果是松软的新雪，我能毫发无损地从六楼的高度跳下去。现在只是两层楼的高度，不用任何技巧，我也能平安无事。”说完，伊万张开双臂向后直直倒下。
王耀连忙将身体探出窗外，因为只有两层楼，伊万坠落的时间很短暂，他呈大字型落在雪地上，冲王耀喊道：“跳下来吧！我向你保证，雪很厚也很松软。”
王耀当然拒绝了他的要求，他觉得自己和伊万之间代沟很深。他也并非不能接受一些新奇的刺激的项目，但是伊万准备的惊喜总是刺激过头。十年后的情人节，他受邀来到俄罗斯位于北极圈的城市诺里尔斯克，这里正经历一场巨大的暴风雪。伊万的助理在机场接到他后带他来到这座城市，沿途所见积雪几乎已经有两个成年男子那般高，树木、汽车都被埋在白雪中，只有通往市区的道路被清理过，汽车经过时看起来就像是在迷宫中行驶。到了市区情况好了很多，只是暴风雪太大，他从车窗望出去，只觉外面的世界都被白茫茫的风雪模糊了，根本看不清道路和建筑，司机却镇定自若，照样驾驶着汽车在城市里畅行，对外面犹如末世降临的场景见怪不怪。
汽车在路边停下后，助理带王耀来到一栋废弃的居民楼前。王耀以为伊万在这里，但是四下什么人也没有。助理也显得有些疑惑，走到一旁去打电话。打完电话后他走回来说：“布拉金斯基先生乘坐的直升机迷路了，现在他们正在向卡车司机问路，很快就会赶过来。”
等了一阵，果然听见了直升机的轰鸣，王耀仰着头四处观望，又过了一阵才在能见度很低的暴风雪天气里看见直升机模糊的机身。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伊万，他接通电话，伊万的声音立刻从里面迸了出来，“久等了，你数三秒，我立刻就来你身边。”
“这样恶劣的天气，直升机可不好降落。”王耀显然不相信他的话。
“直升机不降落，我降落。”伊万说。
“这个高度来不及打开降落伞。”王耀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看见直升机悬停在比六层楼的居民楼还高一些的空中，似乎不准备继续下降，而舱门已经打开了。
“你这个疯子！”王耀斥责道。
“你的情人会从天而降。”伊万笑着说。
王耀惊恐地睁大了眼，因为他看见一团黑影从直升机上一跃而下。没有任何防护工具，那个黑影在空中翻个圈，在王耀的视线里越变越大，最后一下栽进厚厚的积雪中。整个过程也只用了三秒不到的时间。王耀连忙便那个黑影坠落的地方跑过去。
伊万的身体已经被积雪掩埋了，王耀刨了几下，将他的脸挖出来。看见他带着恶作剧意味的笑后松了一口气，又好气又好笑地说：“跳雪会被罚款，或许我该举报你。”
“拉开我的衣链。”伊万笑着说。
王耀依言拉开他的上衣，看见一朵红色郁金香别在他胸口的毛衣上。
“我不需要回报，我心甘情愿做这些事。但是如果你高兴的话，可以给我一个吻吗？那不是回报，是奖励。”伊万像个加湿器一样一说话就冒热气。
王耀往他脸上洒了一捧雪，“你给我的是惊吓不是惊喜，还想要奖励？快起来，别冻感冒了。”
伊万拉着王耀的手，躺在雪地里一动不动，两颗剔透的紫眼珠子执拗地盯着王耀。
“现在人多。”王耀小声说，“你先起来。”
伊万还是一动不动。王耀没办法，低下头在伊万冰凉的唇上飞快地亲了一下，想到周围还有人看着他们，脸一下就红了。
伊万这才从雪地里站起来。
